他回头那一霎,铁慈看见他脸上戴着狰狞的凶兽面具,露出的一线额头如月色温润。
一声鹰唳冲洞而出,一道刀光亮如弯月,漫天的翅影和狂风里探出海东青尖利的喙,狠狠叼向那人后脑,而丹野的刀自上而下,弧光划亮割裂夜色,劈向那人脸上那只凶兽面具。
观战的铁慈心中鼓掌。
小狼主果然十分凶狠。
正常人这时候都会护自己的面具,退后一步,就会将后脑送给海东青的嘴。
然而那人却不像个正常人。
他竟然不进反退,向前滑出一步,身子一矮,仰面成铁板桥,便要从刀光下滑过。
丹野刀尖顺势向下一撩一挑,像闪电掠过山巅,啪地一声,凶兽的脸孔倒飞而出,在远山月色中一闪不见。
那人却姿势不变,流水般滑了过来,对着丹野的裆下,伸手一抬,五指一捏。
凉风穿过,丹野才恍然惊觉自己没穿裤子,猛地蹦起,双腿一夹。
黑衣男子迎着铁慈滑了过来,手还举着,活像个点赞的姿势。
铁慈正看着好笑,又仔细去看那人失去面具的脸,此时那人却抬头,一张大脸惨白白,两腮胭脂红通通,竟然底下还有个福娃面具!
铁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忽然寒光一闪,那人腰底忽然闪现刀光,霍霍一卷便砍向站在洞口的赤雪双脚。
他竟然早已发现洞里有人,和丹野打架也不忘记偷袭!
哧哧连响,洞口藤蔓瞬间被刀光卷碎,化为绿雾扑向赤雪,寒意如雪潮卷至,铁慈猛扑过去,拽着赤雪往后便退,只觉得腰间一凉,正想完了以后要变成缺肾皇太女了。
但要想她缺肾,也得他先缺了招子!
她腰间的玉笔弹出,笔尖金光一闪,刺向他的眼眸。
忽然凉意一收,随即腰间微痛,竟然被人轻轻扭了一把。
铁慈余光看见那人将小刀夹在指缝间,手指已经收了回去,看过来的眼眸中似有笑意。
百忙中铁慈指尖一勾玉笔的细细锁链,笔尖呼啸着从他第二层面具上掠过,裂开一道细长的缝,眼看面具就要掉落。
铁慈目光灼灼等待。
下一瞬他一脚蹬出,将立足未稳的赤雪连带抱着她的铁慈踢回了洞里。
铁慈:“……!”
但她不得不顾着赤雪,等她好容易扶住赤雪站稳身形,再度出洞,只听见一声隐约的低笑,那几人早已不见踪影。
这声音……
铁慈怔怔立在山间风中,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闪过的念头是什么。
这人声音低沉醇润,极其动听,动听到极有辨识力。
她近期只在那日海上小舟中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死要钱还意图袭胸的猥琐犯!
想到自己的私章还被这人摸走,铁慈懊悔刚才就该使尽手段留下他才对。
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参与了滋阳这里的事,他属于哪一方?瞧起来并不像是李尧或者苍生塔那一群假和尚的人,倒像是想黑吃黑的第三方势力。
铁慈带着疑问直接下山,这里是风波山的北麓,临近滋阳的西城奉化门,此时天边已生曙色,城门早已开启,远远可以看见城门口贴了告示,进出的人围在那告示前指指点点。
丹霜眼力好,远远看见,怒声道:“他们贴了主子的悬赏告示!”
赤雪皱眉道:“那我们不能进城,从方才那黑衣人对话的内容来看,那批假和尚押送的沉重大车正是从这个门走的,我们不如顺着印子追过去,也可以拿到证据洗刷冤屈。”
道理很对,铁慈却微微皱眉。
追上去以后呢?自己受伤未愈,对方却人多势众,李尧也会带人追出城,他们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和秘密和她不死不休。
只要自己还背着采花杀人大盗的罪名,李尧也好,此事背后的高官也好,都掌握着对凶手围剿乃至下杀手的道义和名分。而沈谧那边是否顺利并无保障。
但是李尧带的那些人,尤其滋阳卫所的兵丁们,未必知道其间真相。
一个区区县丞,未必能收买滋阳城外驻扎的地方卫军。
她如果始终潜行匿迹,那就永远处于对方的威胁之下。在地方政权和军备的联合绞杀下,死亡如草不闻声。
只有将真相亮明于大众之前,才有机会辨清敌我。
她回头,对刚抢了一个出城富户裤子正忙着穿的丹野摆摆手,示意大道两边,各走一边。
她大步走向城门口,丹霜赤雪落后两步跟着。分开围观告示的人群,一伸手,撕下了告示。
众人呆住,正在张贴告示的士兵怔怔地上下看了她一遍,铁慈十分贴心地将告示贴着自己的脸,帮他比对。
那士兵猛然将手中浆糊桶一扔就要大叫,铁慈已经笑道:“打扰了,在下前来自首。”
又是片刻寂静,随即轰然一声,人群如退潮瞬间退去几丈远。
丹野刚刚抢了一家富户,也不嫌弃,现场脱了他裤子靴子便穿,此刻听见那边动静,抬头一看,不禁一怔,随即眼眸弯起,一笑似野似甜。
这女人吧,又讨厌又可恶,但是行事总是很出人意料,跟着她,不寂寞。
身后嘤咛哭泣声起,那个惊吓得跌下马车的富家小姐,以为自己遇上了强盗,抖抖索索递上了自己的首饰盒,丹野一低头,嗅见那首饰盒上浓郁的香气,忍不住“呕”了一声,忽觉以前很喜欢的南人女子的精致香美,忽然便没了意思。
他忍不住抬头紧紧盯着前方。
铁慈自投罗网,城上城下的守城兵惊讶之后终于反应过来,城门郎急忙下令上前捉拿,铁慈却忽然一伸手,将丹霜捉在了怀中,道:“都别靠近,不许上枷锁镣铐。谁靠近我就杀了这个女人。”
丹霜在她怀中配合地发出一声声调平直表情空白的尖叫。
铁慈心中叹气,这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足可以得金扫帚奖那种,换成赤雪来想必会生动许多,可惜她需要武功更好的丹霜。
人群中有人远远地大叫:“你杀了三个人还不够吗!还要当众残害无辜女子吗!”
“我说声自首,你们还当真了?”铁慈笑一声,“我挟持人质,可不是为了杀害谁。只是我不想现在就落入奸人之手,被人私下处置罢了。各位,让路。”
围成一圈的士兵没有让路,反而执着武器上前一步。
“看,你们的父母官,口口声声说要捉拿凶手,为无辜受害女子申冤。可如今有女子被挟持,却也没见他们有所顾忌。”铁慈笑着对百姓摇摇头,“可以想见,有朝一日,你们的女儿被挟持被残害,这些人也不过喊喊口号而已。”
百姓听着,难免将心比心,便也不满起来,都纷纷道:“人命要紧,且看着他要做什么便是,反正这许多兵丁围着,他也翻不出浪去,千万莫伤着了无辜女子。”
士兵们犹疑着,面面相觑。
丹野远远看着,和海东青咕哝道:“这女人想干什么?我很好奇啊,你是不是也很想知道?”
海东青忙不迭摇头。
“哦,你也想知道。那成。”丹野抬腿一踢被抢了裤子还瘫在地上的富户,“来,喊冤,塞钱,说那是你的姑娘,求官爷一定不要伤着她,不然你倾家荡产都和他们没完。”
一边说一边顺手从那扔在地上的首饰盒里掏出几个沉甸甸的项圈给老财戴上了,又往那家伙手里塞了一把珍珠金玉。
老财浑身一激灵,这种商户哪里愿意得罪官府,但被丹野那双眼角微弯的眸子一瞪,又是一抖,急忙小跑步绕到士兵那边,一边喊着莫伤我儿,一边揪住城门郎,哭哭啼啼把银子往他袖子里塞。
那城门郎原本接到命令,只要看见这位茅十八,就以捉拿凶手为名,格杀勿论。此刻正犹豫着,见那老财穿金戴银,明显财力充足,商户虽然地位低,但多半交游广阔,得罪了也怕有麻烦,此刻又塞了一手的金银珠玉,便就势退后几步,一挥手。
士兵让开道路,铁慈从容而入,一只手举起来,对背后挥了挥。
丹野远远瞧见,嗤笑一声。
铁慈在城门口闹的这一出,经过这一段时间僵持,早已发酵,一进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便无数。也有人早早飞马将消息报知县衙,县令自然还是不在,李尧刚刚带人搜查回来,精疲力尽坐在正堂,正愁哪里找人,听见回报意出望外。
听说铁慈挟持人质,步行入城,要击鼓鸣冤,他冷笑一声,原本立即站起来要去抓人,此刻倒慢慢坐了下来,道:“那便来吧!”
说着侧头对身边人笑道:“谢千户,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那个谢千户,是个长脸汉子,皮肤微青,一双细长眼睛像最薄的刀在脸上随便划两条缝,不过这缝虽窄,却聚光,他微低了头,道:“案犯何以忽然会自投罗网?”
“自然是幡然悔悟,希望能痛改前非。并妄想以此自承之情节,博取法外宽仁。”李尧淡淡一摇头,“可惜罪孽深重,杀性难改,到如今还要劫持无辜,自然容他不得。”
谢千户道:“按说大人这里的案件,还不足以动用千户所兵力,上头要是问起……”
“千户放心,下官一定代千户向来州府说明。来州府周大人素来嫉恶如仇,他知道此事,便是布政使问起,也是一定会说清楚的。”
“听说案犯武功极高。任他这样通行至县衙,怕是会有变数,不如早些将他拿下。”
“千户怕什么变数?击鼓鸣冤吗?哈哈哈人证物证俱在,他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李尧不在意地笑着,却对自己幕僚使了个眼色。
铁慈一路穿街过巷,其间遇见过三次杀手,两次被丹霜“看似无意”地挡住,一次被赤雪在人群中解决。
赤雪虽然不会武功,但有学了一些毒术和暗器,并非没有自保之能,只是她晕血,就尽量不参与打斗罢了。
人群越聚越多,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卷成长龙,半个城的人都惊动了。
等到了县衙门口,大批大批的千户所军士涌下台阶,站满县衙前那条街,一队士兵排成一行,将铁慈和百姓们隔开。
衙门前的鼓高高矗立,看得出不常被人击打,已经积了一层灰。
铁慈一手揽着丹霜,丹霜立在她侧面,实际就是贴身护卫着她不被暗器所伤。
铁慈拿起鼓槌那一刻,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
人们凝望着立在高鼓前的少年背影,日光给他的如缎长发镀一层金边,垂在银蓝束腰下,越发衬得腰细腿长,一支光泽柔润的玉笔在腰带下伴长发微微晃荡,抬起的手臂上衣袖滑落,露一截洁白却又线条优美有力的手臂,白衣不很干净,染了些黑灰污迹,却并不显得狼狈,只在那般飒然又优雅的气质里,平添了几分落拓之美。
人群里有轻轻吸气之声,有人轻声道:“这样的人,用得着采花么……”
这话一说,众人沉默有顷,随即都点头,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妇人吃吃笑道:“这样的哥儿,别说采花,便是要奴家自行奉上银百两以求一顾,也是使得的。”
另一个更妖艳的,不甘示弱地笑道:“仇娘子忒小气,要我说,便是黄金千两求一睡,也只嫌便宜。”
众人一瞧,呵,本地对头青楼的两位老鸨。
便有人笑道:“莫如你两位博个彩头,看谁出的价高,日后说不定还真能一亲芳泽呢……”
话音未落,就见铁慈忽然抬手。
“咚!”
猛然一声巨响,超出众人对击鼓声的想象,所有人齐齐原地一跳,只觉得耳朵也像被这巨声击穿,不断的嗡嗡声响从耳际轰上天灵盖,众人目瞪口呆看着那鼓槌陷入了鼓面,咔嚓一声鼓面裂开,鼓槌去势未绝,咚地一声又从另一面鼓面穿出,最后又是咚一下,撞上县衙大门!
一击响三声!
三声巨响嗡声中,铁慈声音尤其清亮,人人听得明白。
“一击鼓,告滋阳县令于守仁,尸位素餐,不问黎庶,放纵所属颠倒黑白横行不法,有负十载苦读,君父所托。”
万众哗然。
刚喝完酒醉醺醺回来的县令,猛地在人群外顿住脚步。
他怔了好久,才摇摇头,笑一声,低声道:“告便告罢,你知道什么!”便要转身。
身后忽然有人道:“公祖到得此时,还踟蹰不前么?”
县令斜眼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赤雪,冷冷道:“你自然要为你主子奔走。却不知道满口大义说得容易,报复打击如山倒的时候,却又是谁来撑着,你吗?”
赤雪笑了笑,道:“公祖怎么就知道会有报复打击呢?”
“那自然是因为已经领教过了!”县令冷冷道,“十载苦读,君父殷殷嘱托,谁不知道要报效朝廷?可是当我万言书屡屡被扣、吏部考察衙门属员密告扣我考绩、妻儿出门都被混混滋扰,自己还被人下药灌出酒瘾的时候,我那倾心报效、言可为我一生屏障的朝廷和君上,又在哪里呢!”
赤雪意味深长地道:“自然是在的。”
“不在!天意之高,只见重明殿下济济人头,玉笏之上歌舞升平!我又算什么东西?湮没如草不闻声!”
县令甩袖要走,赤雪在他身后道:“公祖。今日之事,已难收场。你可想过,你毕竟是一地主官,如此袖手,那将来无论哪方胜利,你都没有好收梢?”
县令背影一僵。
“你畏于李尧势力,困守酒乡。李尧得势,你依旧是那日日烂醉的废物,境遇不会有任何改善。甚至可能因为你态度含糊而变得更差。如果李尧输了,你便是驭下不力不察不作为,不是首责也得连坐。李尧罪越大,你越不得开脱。只有你及时首告,将功折罪,才有最后的翻身机会。公祖,你何不想想,”赤雪缓缓道,“已经不能更坏了,遇上唯一的翻盘机会,还不抓住吗?”
她不再多说,一笑点头,退入人群中。
……
铁慈执槌立在破鼓前,包括县令之内,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人群里,那几个方才调笑的男女,此刻都噤了声,有人笑问:“如今可还敢千金求一睡了?”
那几人脸色死灰拼命摇头。
铁慈一抬手,向着人群,“借个棍儿。”
一物凌空飞来,铁慈接住,是个洗衣服的棒槌。
鼓却已经裂了,众人都好奇她还能敲什么,却见铁慈将鼓掉换了一个方向,“咚!”地一声,敲在了侧面。
侧面是木料,比皮鼓面更坚硬,一敲之下,木料崩裂,闪电般贯穿上下,瞬间那半边鼓身都塌了。
众人:“……”
看着腿疼。
“二击鼓,状告滋阳千户所谢达。身为来州一地负责戍卫之卫所,却违背军令,因私废公,擅自调兵入城,干涉地方行政侦缉事务。”铁慈掂了掂手中物,“宛如一个棒槌。”
众人哄然大笑。
守卫县衙的卫所士兵面露惑然之色。
正堂上谢千户霍然立起。
这一敲,棒槌也断了,这回不用铁慈喊,有人扔过来一个烧火棍儿。
铁慈接了,又换了一边鼓身,烧火棍儿划过一道黑影,“咚!”棍断鼓碎。
架子上只剩一个壳儿。
“三击鼓,状告滋阳县丞李尧。”铁慈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清晰,一字字敲在每个人耳膜上,“架空上司,篡权夺势,杀人害命,栽赃诬陷,私用军械,擅调卫兵,勾结藩王,私造重器。意在谋逆,十恶不赦!”
“……”
“谋逆”两个字说出来,就像晴天劈了一道闪电,明光之下,都是震惊的脸。
县衙前人山人海,浪一般堆满大街小巷,听到这个字的人们脑海和表情都一片空白,只有“出大事了!”几个字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