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就够了!”
魏檗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肩头,就这么登山,“我就说嘛,你陈平安对自己朋友从不抠门小气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皱巴巴的“谢了”二字。
魏檗故作闺阁女子的幽怨状,“朋友之间提谢字,多伤感情,这就跟男女之间谈一个钱字,是一样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
觉得这个道理得好好记下来,回头就刻在竹简上。
以后到了倒悬山见着了宁姑娘,千万别提什么钱不钱的。
这叫学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权柄的山上神仙,有几个如魏檗这么好说话的?所以人缘极好,就连陈平安都看出那些跟魏檗打招呼的练气士和开山修士,都对魏檗心生亲近,而且发自肺腑。
一路登山,招呼不断,魏檗没怎么停步,但是都会笑着应酬几句打趣几句,惹来笑声不断。
期间还有一个溜须拍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给魏大山神领路,结果被魏檗笑骂着一脚踹远了,那野修丝毫不恼,反而引以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潇洒背影,满脸喜庆。
但是临近梧桐山顶渡口的时候,魏檗轻声笑道:“陈平安,这种看似很真诚的和和气气,其实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绝,但是别太当真。如果我魏檗还是棋墩山的土地爷,想要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当然了,能够这么一团和气,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边缘地带,是一座刚刚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洁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经聚集了数十号打扮各异的练气士,还有一些装束鲜亮的妇孺老幼,后者应该都是买下山头后、前来观摩的仙家势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两拨人看到了魏檗和陈平安,还是主动上前热络招呼,魏檗对每个人的姓名、家族如数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一直没有刻意说话,只是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羡慕和钦佩,这种与人为善和相谈甚欢,绝不是魏檗说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释一切。
关于陈平安的南下远游,魏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说是陈平安在南边有个亲戚,顺便去探望几个朋友,比如南涧国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听得满头冷汗,这哪跟哪啊,如果说拜访亲戚是个正当幌子,那么随便跟那两位道姑和剑修攀交情,陈平安实在是难为情,与贺仙师在青牛背那边是有一面之缘,可他只不过送了她一块蛇胆石,跟刘灞桥稍微熟悉一点,与陈对和陈松风一起入山,刘灞桥的性子很外向,还喜欢跟人称兄道弟,但真实情况,恐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结果魏檗这么胡吹法螺,陈平安他又不好拆台,差点憋出内伤。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贺小凉和刘灞桥是一洲有名的天才俊彦,尤其是贺小凉那可是一洲道统的玉女,仅此一人,跟她有丁点儿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缘了。山上山下,谁敢不卖神诰宗朋友的面子?何况还有个风雷园的刘灞桥,所以那些搁在家乡王朝都不容小觑的人物,对其貌不扬的背剑少年,一个个愈发热情,甚至还有人主动递交了制作华美的名牒,把陈平安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魏檗乐见其成,笑得高深莫测。
关于魏山神跟手握五座山头的本土少年之间,到底是什么渊源交情,无人知晓,众多纷纭。
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鲲船来了。”
陈平安顺着众人视线望去,一头庞然大物从云海之中破开,缓缓向梧桐山这边滑落。
陈平安张大嘴巴,那个生有鱼鳍的大家伙,竟是活物,而且真不是一般的大,像是一座巍峨大山从天而降,往梧桐山渡口这边压过来,随着“鲲船”的不断下降,带给陈平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愈发感觉自己的渺小。
陈平安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寻常,气势惊人。
一艘鲲船,能够跨洲浮游千万里,而且这个“千万里”绝不是虚指。在龙泉郡梧桐山建成这座崭新渡口之前,整个宝瓶洲北方都没资格让鲲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涧国和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两处,有渡口以供鲲船靠岸。
一些个国力雄厚的王朝,当然也有承载练气士远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体型较小,登船乘客有限,货物吞吐量远远逊色于这种北俱芦洲独有的鲲船,鲲船载人只是生财有道的小头,主要还是贩卖从各处搜集而来的天材地宝,还会有各色奇珍异兽。而鲲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鲲船,鲲鱼的背脊之大,可以庞大到媲美一座大骊郡城的夸张地步,在墨家机关师在内的诸多流派练气士精心打造之下,能够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楼,有街道坊市,应有尽有,成千上万的练气士,可以终年生活在上边,而不会感到有丝毫的不方便。
魏檗轻声笑道:“鲲鱼性情温驯,在经过专门练气士的训练之后,哪怕遭受攻击重创,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扑腾,所以鲲船比起其它一些大型渡船,相对平稳安全,一些个山岳龟、吞宝鲸,也是渡船的上佳选择,只是一来数量稀少,二来还是会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历史上不是没有山岳龟擅自潜入海底的惨剧。”
陈平安张大嘴巴一直就没合拢。
鲲鱼背脊之上,不仅平坦宽阔,竟然还有一圈围栏,有一栋栋高楼比邻而建。而这艘几乎占据大半山头渡口的鲲船,并未贴在地面上,而是离地数丈高度,悬停空中,鱼鳍微微晃动,就扇起一阵阵山风,尘土飞扬,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刚好位于鱼鳍之间,并无异样,自然不至于被一阵大风给吹到山脚去。
在鲲船彻底悬停稳当之后,从围栏缺口处,落下一座宽如桃叶巷街道的阶梯,阶梯底部刚好嵌入高台的一处凹陷机关中,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给人稳如磐石的良好感觉。阶梯上走下一拨人,跟梧桐山这边的渡口主事人,一番交谈之后,便对魏檗一行人用醇正的宝瓶洲雅言笑道:“诸位,你们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斋的货物往来,会在鲲船那边的两架阶梯上,耗费半个时辰,若是稍有延误,无法准时发船,我们‘打醮山’,作为俱芦洲一家屹立千年的老字号门派,就会返还各位所有乘船开销。”
说完这些,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当不敢当。”
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鲲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贺魏大山神!下次若是无法准时登门庆祝,事后也定然会略备薄礼,还希望魏大山神别推辞啊。”
魏檗双手拢袖,笑容浓郁,玩笑道:“不推辞不推辞,可如果发现礼物轻了,下次就来这边撒泼,要你们无法准时发船。”
锦衣老人哈哈大笑,“轻不了!拜山头拜山头,这么大一座山头,岂能不当回事!退一万步说,门派若是出手小气了,老夫都会自己添补一番!”
魏檗笑着点头,“这感情好。”
然后他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陈平安,是咱们这儿的土财主,他在南涧国下船,还望船主帮着照顾,陈平安在这艘鲲船上的所有开销,全部记在我魏檗头上,下次我再跟你们结账。”
老人大手一挥,“结什么账,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这么客气啊?”
老人还是大笑。
这番场景,羡煞旁人。
陈平安跟随众人登船之前,在阶梯口那边,转身对魏檗抱拳行礼,没有说什么。
魏檗抱拳,微微弯腰。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落在远处跟人商议正经事务的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最后独自一人,缓缓走在阶梯上。
背负双剑,降妖除魔。
腰悬养剑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
用一支普通玉簪子换来的飞剑“十五”,作为可遇不可求的珍稀方寸物,不起眼的“方寸”之间,长宽高都跟那把取名为“降魔”的槐木剑差不多,陈平安喜欢得一塌糊涂,如今以心意御剑略微熟稔,装东西取东西,已经熟能生巧,那种掌心凭空多出物件的感觉,已经让陈平安这个泥腿子小酒鬼,觉得比喝酒微醺的感觉还要好了。
方寸物里头如今装下了齐先生赠送的静字印,和一对山水印。
一部撼山拳谱,属于暂时帮着顾粲保管。
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几本儒家典籍。
李希圣赠送的那支竹管毛笔,篆刻有“风雪小锥”和“下笔有神”四个字,除了毛笔,还有李希圣托弟子崔赐送来的大量空白符纸,大致分三种,数量最多的黄纸,绘有云篆的金色符纸,以及数量最为稀少的泛黄书页似的符纸。还有一部入门的符箓道书。
年轻道士陆沉留下的那几张药方。
一大摞宝瓶洲各国疆域的舆图,是魏檗转赠,作为陈平安以蛇胆石偿还药材钱的一点小添头。
数百枚玉质“铜钱”,陈平安用剩余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兑换而来,这些山下市井绝对瞧不见的钱币,是山上神仙做买卖用的。只不过当然没有金精铜钱那么价值连城,但老百姓所谓的真金白银,在这些只会装在练气士钱囊中的玉币面前,不值一提。
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简,小刻刀。
还有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饭的瓶瓶罐罐,装着油盐。一大把鱼钩,一把新买的开山柴刀、换洗衣衫、两双新编草鞋等零散物件。
当然还有碎银子和金叶子,出门在外,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陈平安在第一趟远游大隋的时候,就感触颇深。
陈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着挥手。
陈平安挥手作别,继续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红葫芦,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无比希望下次重逢,故乡的朋友和山水都无恙。
都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