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纯翘了翘嘴角,无声地点头,算是默认。
“那么,什么事会惹你发笑?”叶天问。
方纯长叹着回答:“摩梭人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标准,那次在青年男女的择偶集会上,有几位善良的老婆婆竟然很惋惜地告诉我——‘你的样子长得不好看,如果生在摩梭人的村落里,只怕永远都没有人选择你’。也就是说,假如我生为摩梭人的话,注定要一辈子单身了,简直是人间悲剧。”
叶天一笑:“是呀,那果真是悲剧。”
方纯停住脚步,认真地凝视着叶天的眼睛:“连你也承认,我的容貌还算过得去,对不对?”
叶天还没回答,方纯的手伸过来,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此时近乎原始社会的纯粹黑夜,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稍后,方纯扑哧一笑:“我们这样子,像是在模仿木亭里的两人走路,好笑不好笑?”
叶天迟迟不能回答,因为此刻的感受完全是陌生而新鲜的,之前从未遇到过。他内心铸就的戒备防线正在溃败,渐渐接纳了方纯。
很快,他们走到了木亭前,听到了夜风拂动那女人的头纱时发出的飒飒声。
风从南面吹来,其间夹杂着一种幽远、华贵的花香,径直钻入两人的鼻孔里。
方纯的手臂突然一震,急促地低声说:“我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是——”只说了半句话,长廊后面猛然扑出了三条健壮彪悍的人影,三个人,六柄短枪将他们紧紧地逼住。
“好香的花。”叶天并不为冰冷的枪口所动。
那是十几种鲜花交杂在一起产生的异香,除了常见的玫瑰、丁香、百合、夜来香、茉莉、幽兰之类,更有古天竺七灯菊、喜马拉雅山冰梅、南非吸血兰、大马午夜美人蕉等等珍稀花草。
方纯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她即将出手反击的预兆。
“不要动,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的那些。”叶天皱了皱眉。
逼上来的三人都没有开口,稳稳地握着双枪,眼神极度冷漠。
又过了一阵,吹过木亭的风似乎小了些,亭里的女人站起身来。
“不多坐一会儿吗?”那男人问。
女人摇摇头,头纱轻飘飘地摆动着。
“那样的话,我送你回去。今天晚上,电视里有你最喜欢看的好莱坞歌舞片,海南送来的黑美人西瓜、猴脑榴莲也都切好了,只等你胃口好一点的时候吃。”男人也起身,牵着女人的手,走下木亭。
经过叶天、方纯身前时,女人停住脚步,先低头看了看两人牵着的手,又抬头看看方纯的脸。白纱阻挡了叶天的视线,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那女人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沉,犹如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听不到声音,仅从她纤细袅娜的身材判断,这是一个刚刚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
“怎么了?”男人问,操的是带着闽南方言的国语。
女人不语,男人立刻脱下自己的黑风衣,披在她的单薄的肩上。
“你要我做什么?”男人的语调依旧轻柔温存。他的年龄约在五十岁以上,五官线条硬朗,微长的国字脸透露着说不出的坚毅和自信。当他开口说话时,眼睛的注意力全在女人的脸上,连眼角余光也舍不得分散。
女人继续向前走,男人一怔,立刻追问:“你要我放了他们,是吗?”
这一次,女人终于点头回应,只是仍然没开口,自顾自地向小落水村那边走去。
“放了,警告他们离开远点儿。”男人不耐烦地下命令,然后追上去,像来时那样牵住女人的手。
三个人无声地收枪、退后,礼貌地向叶天、方纯鞠躬致歉,只是态度依旧冷冰冰的,不带丝毫热情。
叶天及时把方纯拉近身边,阻止她开口,等三人后退消失在灌木丛中,才低声说:“别节外生枝了,那些人不是好惹的。”
方纯闷哼了一声,远眺已经走远的那两人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使劲拍打着衣服:“此地没有竹林,怎么会有台湾竹联帮的人?”
他们一起望着最近的一根亭柱,发现上面的字迹全都是中国的古篆文,内容是一篇辟邪驱鬼的铭文。
“七星梯、桃木桩、驱鬼文、迎风台、飞翼廊、湖山峡……”叶天突然明白过来,那两人到这里来,不仅仅是观赏风景,而是实实在在地进行“驱邪治病”的仪式。七层台阶代表“七星”;整棵桃树干削成的亭柱等于镇邪杀鬼的“桃木桩”;木亭迎着泸沽湖上吹来的湿润南风;左右延伸出的长廊作为辟邪飞天之羽翼;被两侧高山夹住的小落水村则充当了“泄气、排风”的峡谷通道。能够把此地的地形利用得如此完美的人,必定是风水学方面的超级大师。
“你确信,他们是竹联帮的人?”叶天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反问。
竹联帮,是一个扎根台湾的著名黑社会团体,与日本的山口组一样,该社团在全球江湖都有巨大的影响力。自创立以来,竹联帮以台湾台北为主要据点,主要活动在台湾中部以北,全岛自北至南以及中、美、欧、澳皆有其据点,主要核心成员约两万人,总成员数高达十万人,与四海帮、天道盟被并称为台湾三大黑帮。
“当然,当然,从他们使用的武器、进退步骤上就看得出。按常理说,在中国大陆发现竹联帮踪迹并不稀奇,因为全球各地都有竹联帮人马的落脚点,只要他们不做违法犯罪的事,是可以拿着护照遵循正规途径进入大陆的。关键是刚才那个瘦高的男人——”方纯欲言又止,抓了抓头发,满脸阴云密布。
“我说过,那是一群惹不起的人。”叶天的语气愈发认真。
非但他们惹不起,华裔社会的黑白两道、士农工商学各界都惹不起竹联帮。之前坊间有无数血淋淋的案例可以说明,一旦踩了竹联帮的雷区,最终都将死得很惨。
“去亭中坐坐?”方纯试探着问。
叶天苦笑:“别开玩笑了?这是人家的驱邪阵,又不是供游客们休憩的地方。咱们还是去湖边走走好了,何必自找麻烦?”
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捋竹联帮的虎须,那是实实在在会死人的。
两人并肩走到石砌的湖岸上,浪花轻拍着青石堤岸,发出低沉的撞击声。
游人最爱去的是泸沽湖的南、西两面,向西南远眺,灯火辉煌处,隐约传来歌舞戏谑之声。几艘度假山庄的游船在远方缓慢游弋着,船顶挂着的彩灯明明灭灭,犹如一群夏夜里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方纯蓦地有感而发。
那是唐朝诗人杜牧《泊秦淮》中的两句,“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是史上著名的靡靡之音,亡国艳曲,为南朝陈后主所作,被后人视为亡国不祥之兆。
时至今日,连泸沽湖这样的世外净土也渐渐被金钱玷污,成了富人们休闲散心的花园水池,遗传自远古年代的宁静都被一一打破。
“想必他们不会知道,泸沽湖北岸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再耽搁下去,只怕会被殃及。”方纯又在自语。
与她相比,叶天显得尤其沉默。
“在想什么呢?”方纯忍不住侧过脸来问。
“我在想,那张头纱下的女子一定是美若天仙的,否则何以能令英雄折腰——不,不是英雄,而是‘令枭雄折腰’。”叶天捡起一块石片,甩手掷向湖面,在水面上打出一连串水漂。
方纯松了口气:“你也判定他是竹联帮上一代的大佬?”
叶天点点头。
方纯又问:“我们来写他的名字,看看是否一样?”
她捡起两块石子,把其中一块交到叶天手里,然后蹲下身,在青石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蒋”字。
“就是他,不必写了。”叶天干脆承认,“竹联帮大佬蒋沉舟。”
那个名字之前曾密集出现在全球各地报纸的新闻头条上,黑白两道的头脸人物几乎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只要他跺跺脚,整个台北都要连震三次。
“蒋沉舟,蒋沉舟,蒋沉舟……”方纯喃喃自语着,慢慢挥手,把石子扔进湖里。
报章记载,蒋沉舟卸任后拒绝了帮会弟子的陪伴护持,一个人退隐于柬埔寨乡下,最终死于胰腺癌。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