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齐站起身说出这番话时,其实已经脱离了心理咨询师的工作状态。重新专注地投入工作的感觉很好,令丁齐感觉又找回了熟悉的自己,但他心里也清楚,这恐怕是他在校心理健康中心最后一次做心理咨询了。
当高晓飞离开后,丁齐并没有出门去办公室,而就是站在门后面等着,他想印证自己的某种判断。果不出所料,不到两分钟,敲门声就响起了,丁齐随即就拉开了门。门开得这么快,反倒把敲门的钟大方给吓了一跳。
丁齐虽然猜到了可能会出现这一幕,但它真的发生时,心中也在叹息,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意,面无表情道:“大方师兄,你找我有事?”
丁齐第一次来心理健康中心上班时,见到钟大方便叫了一声钟主任。可钟大方却很夸张的直摇头,告诉他不要这么称呼,以后一定要叫大方师兄。这位师兄平日对他也挺大方、挺照顾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从称呼中就能反应出很多信息,比如现在很多研究生都管导师叫老板,可刘丰却拒绝这个称呼,一直要求学生就叫他导师。哪怕丁齐已经跟佳佳确定了恋爱关系,但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改过来,无论是在公开还是在私下的场合。
今天听丁齐又叫了一声大方师兄,钟大方的神情略显尴尬,赶紧以关切的语气道:“小丁啊,没想到今天还有求助者预约你,我本以为你不会来呢。”
丁齐不咸不淡地答道:“既然把我的牌子挂出去了,就得有人翻啊!我现在也算出名了,就算是因为好奇,有人也会翻我的牌子。不过今天有点不巧,刚才那位预约者,根本就没听过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钟大方:“小丁师弟,你好像误会了。周一你并没有请假,把你的名字放在预约挂号名单上,也是正常程序。”
丁齐:“师兄,你就不用这拐弯抹角了,都是搞专业的,谁还看不透那点小心眼,你想让我自己主动走人就直说,用不着绕这么大弯子!”
钟大方似乎受了什么委屈,带着责怨的语气道:“小丁师弟,你这话从何说起?”
丁齐看着他的眼睛道:“难道你不是来劝我自己走人的?免得你再去找理由开除我。”
钟大方的神情有些退缩,但仍然说道:“有什么开除不开除的,你的劳动人事关系原先都在境湖大学,和校心理健康中心只是劳务合作。”
丁齐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我还是说中了吧!”
钟大方有些吞吞吐吐道:“其实吧,有一位求助者投诉你,说你给出的咨询建议,居然是让一个已经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这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和伤害。”
丁齐:“你干脆就直说是洪桂荣得了,何必遮遮掩掩。师兄,你也是田琦的鉴定人,私下接触过田相龙和洪桂荣吗?”
钟大方神情微微一惊,随即岔开话题道:“小丁,我们能不能进去坐下说。”
丁齐很干脆地答道:“不能,就站在这里说,要么就别说!”
钟大方看了看走廊上没有别人,又压低声音道:“小丁啊,我知道你有情绪。可是昨天的会议也你应该听说了,校领导班子特意指出,中心要根据校方对你的处理意见,做出中心的自己的处理决定,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这不是我要为难你……
没等他说完,丁齐便打断道:“导师还在呢,大方师兄什么时候成了本中心的头?”
心理健康中心是从校附属医院分立出来的,虽然行政关系上来讲从属于境湖大学,但管理独立的。人事方面,境湖大学只负责任命中心的领导班子,至于医生、护士的聘用,都是中心自主。
校领导不可能直接聘用中心的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一方面因为中心是一个独立机构,另一方面也因为这种事情的专业性太强了,外行人还真插不上手。
所以境湖大学可以直接将丁齐开除出老师队伍,并开除他的学籍,却无法直接将他从心理健康中心解聘。从程序上讲,这应该是心理健康中心自己做出的决定。照说校领导已经在会议上做出指示,丁齐被解聘在所难免,可是也用不着这么急,更用不着钟大方跳出来。
丁齐分明是不想好好聊的态度,但钟大方也没动怒,反而有些低声下气地继续解释道:“我们的导师是个难得的好导师,从来都是那么照顾学生,他怎么能拉得下脸来做这种事情?但校领导已经有了指示,中心又不得不办,这就是在让导师为难!
我知道导师难办,既不能让导师去得罪校领导,也不能让导师拉下脸来开除自己的学生,所以只能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了。被导师教导和照顾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应该为他分忧……”
丁齐冷笑着打断道:“我该叫你一声中国好师兄吗?校领导的指示,导师还没来得及办,你就抢着给办了,真是会给领导分忧啊!但你可不是在担责任,分明就是落井下石。我原以为落井下石的只有田相龙、洪桂荣这些人,没想到却是大方师兄你。该怎么说你好呢,夸你是好领导,还是好学生、好下属?”
这已经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钟大方的心理素质真不错,仿佛根本就没和丁齐计较,或者说他就是个二皮脸,仍然小声道:“就算是纯粹从专业角度说,心理健康中心也不适合再聘用你,我想你是明白原因的……”
钟大方又解释了半天,丁齐只在心中叹息。其实他知道自己会被中心解聘的,只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而已。就算刘丰导师不发话,假如钟大方过几天亲自找到他,好好说一说,丁齐也不会让导师为难,自己也就走人了。
而且他的劳动人事关系不在心理健康中心,只要中心不再安排他的预约挂号,今后就可以不来上班,自然也就解除了这种聘用关系,谁都不用尴尬。可是钟大方太着急了,主动跳出来揽这件事,一方面是可能是为了讨好校领导,另一方面的原因恐怕就不太好说了。
就算是心理专家,丁齐也不会没事就去琢磨身边的所有人,那样多累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位大方师兄并不喜欢他,恐怕从一开始起,内心深处就是排斥他的,这种心态不知不觉已经压抑了好几年。
钟大方是刘丰所带的最早的一批博士,如今是心理健康中心的二把手,也被视为刘丰专业上的接班人,从境湖大学内部论,其专业地位仅次于刘丰。但差这么一个位次就是天壤之别啊,刘丰兼占着中心主任的职务,只要他老人家不让出位子,钟大方就好似永远没有进步空间。
刘丰就像一座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钟大方都感觉自己被压得出不了头。同样的一种情况,不同的人感受不同,比如丁齐会觉得是受到了刘丰这棵大树的庇护,而钟大方会觉得始终活在刘丰的阴影下,什么增光露脸的事首先都轮不着他。
刘丰对丁齐的提携和栽培力度,也明显超过了钟大方。前面有刘丰这么一座山压着,后面还丁齐正在赶上来,终有一日会把他挤到一旁,这也许就是钟大方的心态。所以丁齐只能叹息,难道在某个体制里待锈了,就只能看到眼前这么一点东西吗?
丁齐出了事,钟大方是幸灾乐祸吧?丁齐这个人并不多疑敏感,但他很敏锐,没想到的事情往往只是因为以前没去多想。
昨天突然收到微信工作群里钟大方亲自@他的通知,丁齐就琢磨出一丝不对劲了。今天结束心理咨询后,他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而钟大方果就迫不及待的就找到咨询室来了。刚才谈话中,钟大方又提到了洪桂荣“投诉”的事情,丁齐便彻底验证了自己的某些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