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兴抿紧唇,低着头,声音沙哑:“……大夫说,最多还有两三天时间。不过那都是村野的庸医,医术浅薄,所言不足为信。属下已经派人南下去了冀州,听说前段时间那里有位叫华佗的在行诊,医术可活死人,肉白骨。我们一定请得他来,一定能把您治好!”
管休闻言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声音很轻,淡淡地说道:“哦……这样啊……”
在场一众人,原本还都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期盼那些大夫说的不准,都是谬误。可是现在看到管休脸色惨白,虽笑意如初,但昔日如星光闪烁的双目此时却带了丝黯淡的死灰色。一群人的心像被仍在九尺冰窖中一样,一点一点下落,一丝一丝变寒,最终寒气上涌,侵入眼眶,让一众铁血男儿皆沉默地红了眼圈。
应兴喉咙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隐忍地闭上眼睛,压下即将出眶的眼泪。
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出奇,只能听到呼呼的寒风和屋内“哔哔啵啵”的灯火燃烧声。
管休眼望着上方轻声问道:“那晚袭击我们的,除了匈奴部和乌丸部,查清是哪个部落了吗?”
负责情报勘察的王毅微微欠了欠身,在管休耳侧说道:“还没有。不过将军放心,不管是哪个部落,我们一定会让他有来无回!”
管休想了想,虚弱地说道:“是……辽西乌丸部。那种作战方式,只有辽西才有。所放脏箭,亦是跟公孙度长久作战后,才形成的。”
传言,人之将死时,灵台有一段时间会格外清明,仿佛看穿世间所有。
管休是一向稳重的一个人,他轻易不会开口判断什么,但是当他说出时,一般都是他有八成把握的时候。对于此次偷袭的辽西乌丸和匈奴部,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难言的愤慨和仇恨,比之和他们对与他们明刀明枪抗衡数年的鲜卑更甚。这群人口口声声地说着汉人狡猾,自己却丢了游牧民族一向磊落的作战风格,同样也丢掉了对手对他们的尊重。不宣而战,背后偷袭,妄图渔利,虽然论理由是无可厚非,但是因着他们所造的后果,居庸关守将们无一例外把仇恨都引到了他们身上。
一屋子将领在管休话音落地后齐齐起身,看着管休郑重其事道:“不管是辽西乌丸还是塞外鲜卑、匈奴部,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们!请将军放心!便是屠戮殆尽,也一定为将军报仇!”
“咳咳……咳咳……不必了……咳咳……,你们不必带着这份仇视作战……那会……咳咳……蒙蔽你们的……双眼。”
“易京已经被……围困了,居庸关从主公那里……等不来一个援军……咳咳……你们能支撑即支撑……若是支撑不住……便往南……投一个骨头硬……不肯为外族折腰的主公。本初公……虽好,却未必重用诸位。或许你们可……选许都孟德公……或者……或者……玄德公也可。”随着强烈的咳嗽,殷红的血不住地从管休口中溢出,几个亲兵连忙扑上去,为他抚胸捶背。
管休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脸色透出一股不妙的红晕,一众人都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他的话里已经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他们听得心头发酸。
王毅强笑着跟管休说:“将军,这些事都不着急,等您养好了伤,您再继续带着我们,不管去哪儿,我们都跟着您。”
管休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飘渺的笑容,他声音低微地喊了声:“……王毅。”
“末将在!”
“你人性子随和,脑子也最灵活……但是我死之后,你不能……接我的班。因为你想的……太多。还有应兴……你跟随我的时间最长,忠心可鉴……可你……却也不是做一军首领的料。所以你们……两个都不行。”
应兴和王毅齐齐点头,都是眼圈发红。
管休望了望其他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门口的方向,轻声叹了口气:“王贲……是好的。但做事容易意气用事,可好在听劝。”
说着管休回过神,吃力的抬起双手,一边一个握住王毅和应兴,语气认真,眼神坚定:“所以……咳咳……我把他和居庸关五万守军……托付给你们两个。……拜托了!”
应兴和王毅两个对视了一眼,看着握着自己的管休的手,心头又是一酸:昔日持剑拉弓的手,今天竟如此柔弱无力。仿佛下一刻它就会自己垂落下去。
“将军放心吧。有我们在一日,必定不会辜负您所托付的!”
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在管休温和而虚弱的目光中声音沉哑的应了声。
管休放心地合了合眼睛,躺会榻上,语重心长说道:“记得你们今天的话……不要争吵……不要内讧。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着办。管休一生看够了同室操戈……看够了兄弟相争。我不想在我死后,自己旧部里也出现这般情景……”
“杀敌未满三千,自损已耗八百……这是罪过……”
管休说完,疲惫地合了合眼睛。再睁开时,却陡然显出一抹亮色。几个知道情由的将领或仰头止泪,或低头遮掩,谁都不忍再看管休。
管休却忽然出声说道:“扶我起来。”
应兴和王毅一愣:“将军!”
“扶我起来!我想看看我手下的将士们。”
应兴咬了咬唇,最终和王毅对视一眼,狠下心,招呼门外亲兵,抬榻出门,让管休检阅三军。
只是床榻将近三军军阵时,管休却固执地要求起身站着向他的部下问候,作别。
应兴一下子攥紧拳头,抿着嘴和王毅一道把管休搀扶在肩,在走了一段以后,管休推开两人,身子微微打了个踉跄,又执拗地挺直肩背,目光柔和地看向底下众人。
料峭寒风吹过,天空又开始阴沉地飘起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