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用袋子拖着尸首,慢慢走出静庭,她尽职地扮演一个“办事不力被责罚很丢面子因此心情沮丧”的大统领形象,一路上不断有“昔日属下”要帮她扛尸首,她都摆摆手谢绝。众人看“大统领”连说话心情都没有的样子,也便知趣地不再打扰。
明城直到将尸首拖出静庭,才停下脚,回头望望没人跟来,怨念地捶捶腰。
这真是个苦差,可是不辛苦一把,哪有以后的甜呢。
她和邹征已经约好,等他坐稳国师位置,就将她从女王寝宫中放出来,给她正式的女王荣光。
当然,她对邹征,也不是完全没有防着一手。无论如何,两人合力干成了这件大事,便各自有了把柄在对方手中,只能一条道儿继续走下去了。
她将尸首的袋子靠在墙边,这里是远离静庭的一处偏宫,已经没有静庭那么严密的警戒。
上头有风掠过,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夺夺敲了几下墙。
一只手从宫墙上头伸下来,抓走了装尸首的袋子,是个普通侍卫装扮的人。
明城警惕地退后一步,看着对方。这是她的联络人,她的易国面具,发疯药,和用来给宫胤强力拔针的那雪山蓝虫,都是对方给她的。
“有没有人注意到你?”她问。
“放心。”那人答。打开麻袋要看。
她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不敢确定这是事实,虽然内心里很愿意相信,但感觉总在告诉她,这么容易,可能吗?可能吗?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她也这样一遍遍坚定着自己。
“先送我回去。”明城看看四周,她很担心露馅,要先回寝宫才好。
那人却似更关心那麻袋里的尸首,还在摸索,低低道:“先验明正身。”
“针都拔出来了。”明城皱眉道,“你不是说,只有雪山一脉的人,才可能有针吗?”
“话是这么说。”那人道,“不过,你确定死透了?”
“生死都不确定,我有那么蠢吗?”
那人在尸首的脸上耳后用力摸,口中笑道:“这样的人物,我们主上在他手上都失败了很多次,你们居然真能得手,我不大敢相信啊。哎,要知道你们能用面具骗人,人家难道就不能吗?”
明城似被提醒,立即道:“如何?你摸摸。”
那人已经缩手,道:“好像没有面具,撕不下来。他身上可有什么标记没有?”
明城脸红了红,摇头道:“不知道。他修炼般若雪,就算受伤都不会留下痕迹的。”
那人也没什么办法,正在思考,忽然远方灯光摇曳,有一队巡夜侍卫正在接近。
“我走了。”他立即道,“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之后就算再有人和你联络,也不会是我。你记住你答应我家主上的事。”
“放心。”明城道,“一直以来多亏他提点,朕谨记在心,一定会有报答。对了,蒙虎的尸首处理好没有?”
“我看着你们进入静庭之后,过去处理了。”那人咧嘴一笑,“已经拎到了外庭。藏在隐蔽处,到了明日,想必玉照宫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大统领蒙虎,‘外庭值守遇刺,为国捐躯’啦。”
“如此甚好,真是天衣无缝。”明城舒一口气,展颜而笑。
“人要过来了,我带你先离开这里。”那人手一伸,拎着明城向她寝宫飞奔,明城只觉得肩头微微一痛,不禁变色,“你对我做了什么!”
“陛下。”头顶那人声音笑嘻嘻的,“我家主上真要想对你做什么,十个你也死了。放心了,不会对你造成怎样伤害的,不过是以此对我家主上做个保证罢了。只要女王你将来好好合作,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明城抿紧唇,唇线压成一片苍白,这一刻她恨自己没有武功,便纵有千般智慧,小心周旋,依旧处处掣肘于人手。
头上那人似对宫廷道路很熟悉,带着她从隐蔽角落一路闪避巡夜护卫,往寝宫而去。
头顶风声呼呼地过,她咬紧了牙关,直勾勾盯着前方黑暗,道路还很长,路还没有走到尽头,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会走到云破月开那一日,到时候,山巅绝顶,唯她独笑!
……
当夜那人送到明城后,拎着尸首袋子一路向外走,却在离开女王寝宫不久后发现,被宫中禁卫追赶,在追逐中,禁卫射出的火箭,射中了他背上的尸袋,他为了自己不被波及,只得将袋子扔下,自己逃之夭夭。
当夜明城一回到女王寝宫,就开启了地下宫殿,躲入只有她知道的,地宫里最隐秘的一个密室里,她在那里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在黑暗中战栗不安,听见任何风吹草动就忍不住一次次发抖。她不敢闭眼,怕睁开眼睛,就会看见那个高山雪一般的人,立在暗光之下,遥遥冷冷地对她看,她害怕头顶的任何声音,怕那是士兵的沉重靴子,踏过女王寝宫的地面,包抄住地宫门口,带来她与他人勾结杀人篡位,立即处死的命令。
在这样的恐惧中她挨过一夜,直到日头照样升起,宫女如常来伺候她,她听得动静正常,才敢出来,接下来的日子,她依旧活在提心吊胆中,每晚都在地宫中睡,害怕突如其来的杀手,但什么都没发生,日子安静如常,她的心渐渐放回原地,无比庆幸地告诉自己,真的成功了,那个人真的死了,因为如果不死,他绝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毫无动静,就这样将她轻轻放过。更不可能将大荒就这样拱手让人。
她终于恢复了正常,放下心思,准备好好做一个真正的女王,首要是先调养身体肌肤,务必恢复当日容光,但她不知道的是,从这一日开始,她的噩梦真正开始了。
而那一夜,也许睡得最安好的,便是邹征。他只看见了国师的权力和尊贵,却没有真正见识过宫胤的手段,因此,他是心理负担最轻的一个。他在密室中安睡,梦中无数次梦见雪白的影子,在头顶上方飘游来去,长长的宽大的衣摆,飘拂在他的脸上,清冷而细密的触感,他无数次被惊醒,怔怔地摸脸,那触感如此清晰,宛然如真,面前却空空如也,连侍卫也不会接近。这样的次数多了,他烦躁起来,抓起床边一柄剑,“嚓”一声狠狠钉在床头,怒声道:“何方魑魅魍魉!有种显影现形,否则便给我滚!”
这么一骂,真的便安静了,他由此便觉得,这果然是自己心虚,心虚则神气不宁,如见鬼魅,或者宫胤的鬼魅真的作祟也说不准,他当然不能真的找高人来驱鬼,白日里,他还是一个凝神静气的国师,高冷而遥远着。
蒙虎大统领死于外庭的消息,很快就传了来,刺客远飏无踪,禹春悲愤无伦,自请亲自带人追凶,要为兄弟报仇,这个请求正中他下怀,当即准了,让禹春带走了静庭很多的老护卫,然后以充实护卫为名,从玉照宫调来一批新护卫,这些都是不大熟悉静庭和国师的外庭护卫,他自此觉得更加安心。
至于政务,早先他刚刚扮演国师时,很多政务都是蒙虎飞鸽传信,直接传递给在外地的宫胤披决,但时日久了,看守便没那么严密,很多批复都是由他手中传递给臣子的,久而久之了,他也知道了政务该怎么处理。
这也是他敢于以假做真的原因之一,他觉得,他能完美地做好一个国师。
白日里他将自己处于护卫的重重保护之中,处理政务,思考着如何对付一切突发情况,晚上便以政务抽查为名,调来以往奏章的旧档,一点一点学习如何更完美地处理政事。
如此安安静静过了几天,他悄悄拎着的一颗心,也在慢慢放下。想着这老天终于开眼一次,让他因祸得福。
这一日,密室里,他依旧翻阅着往日的奏章,手忽然停下。
烫金密匣里,一封密折静静躺着,封皮上书:《请国师自立为帝书》。
……
帝歌在黑暗的浓云下,闪烁着刀尖的寒光。商国却在歌舞升平中,将宴席开了一场又一场。
景横波一场接风宴拍卖会大出风头,气晕了禹国亲王,气傻了姬国王女,连打带哄,赚得盆满钵满,本来是全场中最受人羡慕的人物,却因为在最后干了一件傻事,明明是最有钱的最有能力竞争青泥珠的那个,却要了马肝石,被各国贵族笑她“钱多人傻”。
景横波觉得这绰号甚好,钱多人傻总比钱少人也傻要好一点。
青泥珠最终落入了帝歌一位高官之手,据说这位是户司的副相,背后有整个户部和朝廷支撑,财力自然足够雄厚。
这位高官获得青泥珠之后就失踪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潜行迅速离开了呢,还是遭遇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景横波过得很悠哉,将拍卖会得来的东西各自清理,准备大分赃。
那日之后,耶律祁有两日不见,两日后回来,送他回来的却是姬玟。耶律祁受了点小伤,姬玟显得很关切,耶律祁则很客气,礼貌里隐藏着几分疏淡。景横波接出来问了,才知道当夜耶律祁单身出去,带人去追耶律家族其余人,要趁耶律家族失去耶律胜武之际,将这批人也斩草除根。
耶律家族也很谨慎,耶律胜武被杀,他们被迫离开碧华园之后,他们当即便匆匆收拾行李,要离开商国,连后头的宝药都不敢再竞争了。但耶律祁追出来更快,在城中一处贫民窟将那群人堵住,双方激战一场,眼看可以围剿,耶律祁无意中发现对方某个秘密,留了活口,导致逃走了一人,耶律祁又追向城外,正在这时姬玟也赶到,当即帮耶律祁堵住了那个漏网之鱼,解决了后患,又亲自送耶律祁回来。
这段经历想来很惊险,但耶律祁说得轻描淡写,姬玟又是个不喜欢浮夸的女子,景横波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所有王族女子当中,城府最深气质最稳最具领袖气质的一个,她不过淡淡笑,说一声,“虽然晚到一步,所幸还没有太晚。”
景横波觉得这话一语双关,耶律祁却好像没懂,还是温柔又幽魅地笑着,再次慎重其事地谢了姬玟,他越客气,姬玟越无法表示亲切,也便潇洒告辞,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快,但景横波却看出了她眼神里,微微落寞。
对于女权主义、高傲独特的姬国王女们来说,想要找到自己合适的人,也不容易吧?想想也是,她们有种近似现代女子的特质,现代女子在现代都越来越难找男朋友,何况身在大荒的她们。无法在本国联姻,寻找他国王族,人家却未必能接受姬国的风俗人情。所以她们一个个都只能把眼光放在那些奇男子身上,好比姬玟看中了耶律祁,姬琼干脆直奔宫胤去了。
景横波等姬玟走后,免不了埋怨耶律祁发现了什么要紧秘密,要冒那么大的险,还受了伤,耶律祁微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形锦盒,道:“因为我发现了这个。”
“什么?”景横波打开锦盒,发现是一根火红色的长形树枝。
“火芽草。这东西对冰雪系真气修炼者有抑制作用,但它还有个用处,是人们想不到的。”耶律祁将那树枝拿起,随手插在身边一株盆栽上。
那盆栽是一盆景横波叫不出名字的花,最近打了骨朵,有点要开花的迹象,估计还有几天才能开花。
那草插了进去,随即,景横波眼睛就瞪大了。
眼看那碧绿枝头浅粉花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绽开,洁白肥厚的花瓣,一瓣瓣姿态舒展,中间淡绿娇蕊,如碧玉琢成,颤颤顶着几点新鲜的花粉。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锦衣人又出现了,正使用他的生命激发之能。随即想起这家伙最近销声匿迹,十有八九终于回去荼毒他自己的国人了。
“生命激发?”
“不,短期催生而已。必须植物先处于即将绽放或成熟阶段。”耶律祁道,“这种草火力旺盛,能够迅速改变土质,令地气温暖,植物感觉春天到了,由此被骗,提前成熟。”
景横波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你要提前催熟紫阑藤!”
紫阑藤将在大半个月后成熟,而商国会提前将撷英盛会结束,送走客人,以免众人觊觎。这会导致想要滞留商国盗宝的人,行事难度增加。关键的是想这么做的人不止一个,到时候要躲避商国,还要面对各方豪强的争夺,难度可想而知。
如果能提前催熟紫阑藤,那时候,自己还光明正大的在商国,商国防备不足,别人更是没做好准备,岂不是要轻松很多。
想明白之后,她禁不住感激,望着耶律祁,不知道该怎么谢他才好。
他和耶律家族的交锋,从来都是生死之争,走掉一个,都可能带来杀身之难,在那种情况下,他依旧想着为她争取紫阑藤,不惜冒险受伤,也要将东西先留下,这番心意,到他这里,不过风轻云淡一句话,然而只有她知,心意厚重,沉沉要将她压下。
她想来想去,只得搬出这次自己拍卖来的所有东西,除了火心甲留下,其余都送到他面前,“你自己挑吧,全拿走也可以。”
盒子里还空着一大块,那是放火心甲的,景横波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该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任耶律祁随便挑的。
耶律祁失笑,目光在东西上一扫,微微一停,随即摇头,伸指挑起她面纱,指尖掠过她脸庞,“我只要你容颜如初,欢喜如初便好。”
他指尖轻轻,春风力度,在她颊侧微微停留,似留住了一段不能言的唏嘘。
这一霎他靠得极近,气息暖暖地拂在她额上,她似乎能感觉到他纤密的睫毛,快要刷到她的眼睑。
这一刻香气如此缠绵,眼神如此柔和,花开得如此灿烂,连风在此刻都显得轻缓,一切的氛围都如他一般幽魅生香,为一切亲密和相融做准备,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一个吻落下来。
她心内迷迷茫茫,却终究在那片阴影和气息靠近的那一霎,微微一让。
非常细微的一个动作,他却立即察觉,眼眸里的迷乱立散,换一抹平静波流。
波流底便纵有暗潮汹涌,无人知。
景横波再抬起脸时,笑意盈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手指将盒子“啪嗒”一扣,笑道:“不要?不要便算了哦。以后想起来可别后悔。”
耶律祁凝视着她——谁说女王风流冶艳?他只知她认定了便内心坚执,便迎着春风艳光摇曳,根永在冰雪深处。
“我只后悔过一件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