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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结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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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泽脸色大变。

慕容筹惊疑不定,冲前一步。

雪山长老弟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一霎,景横波动了。

她一闪就已经到了慕容泽面前,手一抬,掌间忽然啪一声,白光一闪。

那光芒亮到惊人,如白电忽降人间,旁观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闭,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这么亮的光,更不要说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泽。

慕容泽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并没有放弃警惕,景横波的神出鬼没他比谁都了解,早已有防备,景横波还没动,他已经开始后退,但对战中的后退,当然必须紧紧盯住对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视景横波。

然后他便觉得白光一闪,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见,白光边缘,则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这是什么东西,刹那让人失明?

他犹自镇定,犹自记住景横波扑来时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龙,准准地拍在景横波前胸位置。

触手似乎极硬,冰凉滑润,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景横波穿了护身宝甲又怎样?这一掌是绵掌,足以隔山打牛,透过一切防护,摧毁她的内脏。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将掌力发出,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原本十分熟悉,此刻听来却无比令人恐惧的声音。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击。

母亲!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他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记,那确实是母亲的声音。

这声音微微颤抖,听来空远,似乎说话的人,相隔在很远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个世界,在人人最畏惧的奈何桥彼岸。

那一抹阴魂,至今未散!

深爱他的母亲,在等着携他回归那永恒黑暗吗?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吗?

那声音喘息着,又继续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里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眸,忽然想起当年,玉照广场上火马车,轰然撞上城墙,皇城烟花,灿烂满了眼眸。

彼时他在帝歌城内矮山之上,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打扫善后,将母亲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对着那布袋,他静静酹一杯酒,然后,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在。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去救母亲。

天意注定,他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此刻,听见母亲微微森凉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出,瞬间冻结了血液经脉和体肤,他陷于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短暂忘却了身周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让人忘却死亡威胁。

然后他忽然听见轻微的“嗡”一声,掌下的那个东西被震动了。

他惊醒,立即撤手,然而终究是迟了。

天地忽然一凉,现一片朦胧绿光,氤氲如春雨,淅淅沥沥罩了慕容泽一身。

而景横波则被他掌力的余力激飞出去,半空中无数人来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枢七杀和耶律祁。

景横波在空中倒飞,隐约听见慕容泽一声惨叫,她唇角笑意一抹。

她赢了。

那白光是强光手电,刹那令慕容泽失明,没有见识过强光手电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这强光和内心的恐慌?

此时再操纵录音笔,断续放出桑侗遗言,忽然听见死去的人说话,谁能不魂飞魄散?

她根本没打算和慕容泽你来我往打一场,他瞎了,她甚至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宫胤送她的那块玉盒,女皇玉玺,龙家信物。

她记得当年帝歌事变,她曾摔过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绿光大作,周围的人都在其中瞬间死去。

此刻,当年一手操作帝歌事变的人,笼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绿光下。

这是因果,是循环,是报应,是轮回。

睁开眼看见分外蓝的天,雪山冲入眼帘,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万分疲倦,她只想在温柔的湖水中沉睡,将过往和过往中的宫胤,好好回想。

“哗啦。”一声,她落入湖中,湖水冰凉,她身子立即开始下沉。

忽然一只手拖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随即她落入一个怀抱。

她睁开眼,看见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脸。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来很有些奇怪,他的脸色很红,眼眸也发红,抱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将她向外送,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至于连脖颈都炸起青筋。

她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却猛地放开她,将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一裹,便立即退开。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时候,不知怎的,“哧啦”一声轻响,似乎里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耶律祁颤了颤,景横波却没在意。

景横波牙齿格格打着战,拢紧他的外袍坐在湖边,这才发现已经开始混战,慕容筹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泽,脸色铁青,雪山长老们和七杀裴枢战成一团。

耶律祁匆匆走开,她以为他是要去助阵,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时候他会先问问她情况如何的。

他转身的那一刻,景横波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他丝质的薄薄亵衣内,似乎有些什么颜色透出来……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幸亏自己闪得快,慕容泽又失神了,最后的掌力没能完全发出来,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气虚。

那边耶律祁已经加入了混战,景横波有点担心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宗主!”她大叫,“公平决战,生死不论。这是早说好的,你们现在算什么?”

“你那是公平决战吗?”慕容筹脸色铁青,“下作鬼蜮伎俩!”

“有说不允许用智吗?”景横波嗤笑,“要说不公平,我还不会武功呢,你还不是允许你武功高强的儿子和我决战?谁更不要脸?”

慕容筹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么还没出现?

随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对战的大概是一个雪山长老,趁他一次脚下浮动,忽然手势如鹰,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闪身避开,动作却慢了一步,“哧啦”一声,衣襟拉开,胸腹间一道血痕。

慕容筹正厉声道:“……来人,速速将少宗主送到后山……”

他声音忽然一顿。

片刻之后,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后,慕容泽滚倒在地上,被天弃扶住。

看他亲自过来,那个长老更加卖力,出手更猛烈凶狠,耶律祁身形连闪,慕容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却因为那长老和耶律祁对战激烈,两人转来转去,他始终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转了好几圈。

景横波看得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这一幕有点滑稽,有点诡异,慕容筹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影一闪,她侧头,看见紫微上人。

没等她质问老家伙为何不帮手,紫微上人已经摇摇头,道:“这架,马上就要打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

紫微上人没说话,那双比女子还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伤,低低道:“原来是这样……只是,她也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吧……”

他叹息着,悄然转身,长长的紫袍无声拖曳在草地上,有几只白狐,从草丛里跳出来,遇见这熟悉的袍子和颜色,下意识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脚底白狐,绿草紫花,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不久之前,这草地,这花,这狐,都曾被那人抚过。

那人抚着这些美好的事物时,在想着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岁月终究如流水过,恩怨爱嗔是水里的游鱼,滑过生死的边界,不留痕迹。

他最终没有停留。

抬起脚,轻轻跨过。

……

那边,跟着转了好几圈的慕容筹,终于耐不住,一声“住手”,抬手粗暴地掀开了那长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后,微微喘息,不是因为脱力,而是脸红得不正常。

慕容筹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间——几道爪痕之下,红色云纹清晰鲜亮。

他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神色过于诡异,又退后一步。

他退后一步,慕容筹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惊,肩膀微微一动,慕容筹急声道:“孩子!”

这一声声音很大。

四周大家虽然在打架,但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诡异情形,都竖着耳朵听,此刻听见这一句,齐齐一呆,不由自主罢手。

连匆匆赶过来的景横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挣扎,满脸满身血迹模糊的慕容泽,浑身一僵。

此时那长老也终于看见了耶律祁胸腹部的云纹,随着他骇异的目光,众人纷纷看过去,然后,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长老级别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几位老者,当年还曾亲眼看见夫人如何在那尊贵的婴孩身上,亲自刺下这用雪山特殊质料才能绘就的特殊图腾。

有人在抽气,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继承人图腾!”

有人唏嘘,“可惜夫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耶律祁抬头,看一眼众人神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图腾,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退后一步。

“不……不……”他轻声道,原本火红的脸色,霍然转为苍白。

不,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的真相,不要这么嘲讽的命运,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后,面对人间至惨至悲至无奈。

景横波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到此时,谁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一片冰凉,一声“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却发现声音干哑不能听,喉咙痛得要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远处,慕容泽忽然发出一声惨厉而不甘的嘶嚎。

这一声宛如惊破噩梦的巨锤,惊得所有人都一颤,慕容筹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耶律祁浑身一抖。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亲。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踢到一个罐子。

他浑浑噩噩地低头,身边景横波“啊”一声,扑过去要挡住那罐子。

但已经迟了,他已经看清楚了。

那是许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横波和慕容泽对战时,放在一边,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踢入到了场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泽幽幽,似这命运给他的一个冷眼。

风穿过胸膛,透体生凉,比剑还凉。

他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扑跪于地,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罐子。

他额头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凉,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额下辗转辗转,将一地芳草碾碎,将额头碾一抹深红,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丛。

他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仿若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仿佛这样便能抵受住这命运的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冰凉巨大的痛苦,在怀中用血肉焐化。

他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似连冰湖雪峰都似在战栗呜咽,天地间生出巨大的压抑力量,要将这苦痛和悲愤压入黄泉三丈。

景横波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地,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热泪滚滚而下。

苍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身边,一个雪山长老,忽然上前一步,对慕容筹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紧急停止,我天门真正继承人既然出现,传承大事应另行商榷……”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他打进了旁边冰湖。

这时候说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耶律祁忽然站起来,抱着沾满泥土青草和血迹的罐子,踉跄冲了出去。

他速度如风,一眨眼便越过了草地,景横波要追,却被伊柒一把拉住。

这平时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严肃,对她轻轻摇头。

景横波闭上眼,一任风中落热泪两行。

冰湖里雪山倒影似要将人夹于其中。此刻这天地如此大却又如此狭窄。

容得下人间万物,容不下一腔热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怀期待。天意的车轮一轮轮滚滚碾过,那些年华与美满,断裂顷刻,深雪长埋。

……

“少宗主,我们该去哪里?”

“别叫我少宗主了……没听见少宗主已经换人了吗……”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少宗主。”

“呵呵,天弃,名为弃而不弃,这时候,我爹都弃了我,你却不弃。你放心,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达成。”

“多谢少宗主,不过少宗主何必这么匆忙地离开雪山?宗主并没有说什么啊……”

“还需要说什么吗?那群老家伙最重身份传承,耶律祁是他和许平然的儿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说我在那该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伤,还有景横波挑拨离间说我不能人道无法传承烟火了……他们如何还会要我这个继承人!他们现在满雪山地找耶律祁,难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来杀了我吗?”

“那……公子,咱们该去哪里?”

“……我提早离开,就是为了将我的异人军带出来,这是我东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围已经不能呆了,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那地方,还要能藏住我的异人军,我要在那里积蓄力量,迟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帐和景横波,好好算一算……”

“对了,公子,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您说,上元城黑水泽,怎么样?”

“上元城黑水泽?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吗?”

“是啊,但女王现在已经离开,也将横戟军主力带走了。之后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帮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暂时无主。您以前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去那里,一定没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连接着黑水泽,地方广大,也是养异兽的好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在那里扩充实力,那里您也熟悉,还可以借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然也!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天弃,没想到你脑袋如此灵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来,我就给你施术。”

“谢公子!”

……

铁骑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个地平线黑压压一条,深黄色的烟尘,直卷上云霄。

女王深红旗帜在最前方飞卷。

时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横波却没有心思欣赏玳瑁的变化。她刚远道而归——从雪山上下来,去了普甘一趟。

当初,那个无比坑爹的锦衣人,在坑了她无数次后,离开前曾给她留下一句话。

“此次回国,曾经过某座雪山,遇见了颇为有趣的事,想来你会感兴趣。不过本王从来不无故对人示好,且将此事留存。将来你若逢上生死为难,无法自决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庙,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当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么生死为难,不能解决的事?自己不能解决,他一个异国亲王就能解决了?然而命运推转,到头来,在绝境的死胡同里,她不能不去碰运气,试一试。

如果能依此找到宫胤,便是跪上一辈子又何妨?

远涉普甘,费尽周折,找到那个阿隆庙,原以为是著名的庙,谁知道根本就是乡野间几乎无人知道的庙,匾额都险些被人拆了当柴烧,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类神仙,而是一只狗。据说是只义犬。

她灰头土脸找到那座庙,看见那“神像”时,恨不得牵只藏獒去东堂,宁可让文臻当寡妇,也要当场咬死那货。

但骂了半个时辰后,她还是在那个脏兮兮的蒲团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一开始还好好跪着,因为她记得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些蒲团下有机关,用力和时辰到了,才能打开机关云云。后来累极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个翻身睡过去了,那蒲团夹在两个破柱子中间,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声,上头掉下一个纸包,扑了她一头一脸的灰,险些咳嗽得呛死。

看看纸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牵藏獒了。

那东西就在柱子上搁着,随随便便一撞就下来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维定式影响,竟也想不到去摇摇柱子。

这人是什么东西变的?时时刻刻坑得人两眼发直。

默默咽下一口血,她打开纸包,里头还是一张纸条,这回她警惕地放得远远的,生怕再被害瘫痪一回。纸条这回没手脚,上头只有寥寥一行字。

“明月心,菩提骨,金刚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她对着这张纸条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炼的功法,已经给了宫胤。但菩提骨和金刚血,是什么?

这纸条给裴枢看过,裴枢也不明白,给七杀看过,七杀互看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都摇头说菩提骨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所得的遗骨,这到哪里去寻?而武杉高唱着“阿弥陀佛”,从她面前走过。

景横波也没多想,将纸条揣起,这是一条线索。锦衣人虽然无耻,但还不至于欺骗她,这其中的两样东西,就慢慢找吧。

从普甘回来,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报,称上元城百姓近日来连续遭受不明怪物攻击,死伤惨重,而且死状甚惨,更重要的是,有些尸体似乎还能传染疫病,现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

玳瑁是景横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视,何况“不明怪物”让她警惕。当日她从雪山上,谈听过到慕容泽擅长改造人体,他手下有一批怪人,回雪山后,又将许平然没能带走的,以及没能实验成功的一批异人归于自己麾下。当日耶律祁身世揭穿,众人心神震动,慕容泽倒也决断,早早逃走,她当时挂心耶律祁,也顾不上追杀慕容泽。

她在雪山上呆了几天,最后得知耶律祁隐入雪山深处,一时不打算出来。她明白此时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强,反正雪山现在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继承人,就让耶律祁先一个人静一静,期待他早日放开。

如果慕容泽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将这最后的恩怨了结吧。

她在路上,听说了慕容泽异人军的组成和类型后,当即下令,上元城内城百姓立即悄悄撤离上元城。

天快黑的时候,她的车队先一步抵达了上元,没有理会在城门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当地官员,直接往内城方向而去。

内城百姓在悄悄撤离,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伤亡,也主要发生在上元宫附近和内城。

百姓在黑暗中来来去去,无人注意景横波不起眼的车马。景横波掀开车帘,看着一别多日的上元城,虽已入夜,依旧能看出繁华依旧,灯市花如昼。

可惜今日之后,这繁华,或许便将归于尘土。

风中有股淡淡的腥气,隐约有怪声传过宫墙,似乎上元宫后的黑水泽,也有异兽骚动。

景横波微微皱起眉,没想明白,慕容泽既然带着怪物大军逃到这里,应该想着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和她一战,行事应该很是隐秘才对,怎么这么高调,这么快就被发现?

但这样最好,否则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里一藏,真的很难找到,等到他羽翼丰满,又是一场麻烦。

她凝视着面前的上元宫墙,心想人要想灭亡,必定先疯狂,既然他疯狂地选择了上元宫,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后疯一回吧。

上元宫门轧轧开启,她摆开仪仗,入宫。

宫中的内侍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之前已经下令这些人赶紧离开,现在整个上元宫空空荡荡,只余她的脚步声,在青石通道上回荡。

当然,还有同样的脚步声,在地下相同的位置,回荡。

景横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亲身为诱饵。上元城的动静,瞒不过慕容泽,如果她不进来,慕容泽就会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泽就不会放弃希望,他会用尽他全部力量,将她留在上元宫中。

为了让慕容泽放心,她身边一个人没有。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泽,让他指挥着他全部的异人军对她进行猛攻,进入机关控制范围,再抽身离开便好。

只是,慕容泽为何还没出现?

而此刻,七杀和裴枢,在地底,走向那座铜门。

按照耶律祁教过的办法,七杀推开那道铜门后,便看见了那满了整座大殿的机关,彷如洪荒巨兽的骨架,在暗色中闪耀着银白的光。

一时连惊叹声都无,连七杀都被这举世无双的巨大机关惊住,久久不能言语。

伊柒看了看里头的设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进去,里头机关太密太复杂,最多进去两个人,一个人最好。”又指了指最里面模糊闪烁的一点红光,“那里应该是总枢纽,按下就好。”

“我去。”裴枢语气很决断干脆。

伊柒想了想,没反对,又叮嘱他,“按照我们教你的办法慢慢进入,一旦接到女王信号,按钮按下,必须在半柱香时间内迅速撤出,否则那垮塌的机关,会首先将你压死。”

“假如按下按钮,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枢随口问。

“劝你千万别做这傻事,”伊柒难得严肃地道,“没有半途停止的按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强力将红色按钮扳回,这会导致机关逆行,后果……还是会被压死。”

“放心。”裴枢抽剑,拿着一卷用来防止触动喧关的金线,步入机关殿内。

……

幽暗的大殿里,回荡着慕容泽急促的喘息。天弃端着一碗药,放在榻边,将他扶起,喂他喝药。

慕容泽喝了几口,摇摇头推开碗,天弃劝他,“公子,这是王宫珍藏的伤药,您还是多喝点吧。”

“……我觉得这药不大有效……”慕容泽喘息着道,“伤势没有好转,最近听力好像还出了问题,这声音忽远忽近的……天弃,那些异人军还安分吗?可不要让它们出了黑水泽,被人发现……”

“公子放心。”天弃道,“都好好在黑水泽呆着呢。上元宫一直封闭着,没什么人,我装神弄鬼把几个看守的老宫人都吓走了,咱们在这里,安全着呢。”

“是吗……”慕容泽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这药汤气味好淡……”

“许是药量少了。”天弃端起碗闻了闻,笑道,“我再熬一碗。”

忽然他抬头,看向外面,前方殿外台阶上,模糊一道黑影。

天弃浑身一僵,慢慢放下药碗。

慕容泽也似有所觉,霍然抬头,眯眼看了半晌后,厉声道:“景横波!”

景横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气色和桌上的药碗,冷笑一声道:“竟然还没死,好遗憾。”

“那是因为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坐起身,天弃扶着他下了床,他站定在殿内,深吸一口气,忽然撮唇,发出一声厉啸。

这声音十分怪异,听得人心头翻滚烦恶欲呕,景横波和天弃都脸色一变,知道这是慕容泽独有的控制召唤异人怪物的啸声。

如果没有他的控制,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内,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啸声,整座上元宫都似在轰然作鸣,远远近近,各种奇异而难听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夜惊动如沸腾的粥锅,怪叫声里,踏地声同时响起,从四面八方滚滚向大殿而来。

景横波静默不动,一直等到四周腥气扑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现无数高高矮矮的黑影,闪烁着一片片幽绿紫蓝的暗光,才退后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烟花。

“召唤你的大军么?”慕容泽冷笑,“不过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地下,守在暗门处的七杀急急将消息传递,“发信号了!”

“少帅!”伊柒对已经排除联动机关,在按钮下等待的裴枢打手势,“可以开始了!”

裴枢毫不犹豫,按下按钮。

银白的机关骨架开始轧轧运动,裴枢立即向外走。

地面上,景横波算算距离,看一眼对面两人,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这一着,让慕容泽和天弃都一愣,慕容泽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忽觉脚下一阵震动,那种震动如此剧烈又如此庞大,以至于他感觉范围广阔,以为地震了,随即他反应过来,惊道:“地下有机关!”

一瞬间他脸色死灰,景横波敢孤身前来,等他召唤了所有的异人军再走,就自然有把握,这机关,能够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前方,只剩下景横波的背影,她走得决断,连头也不回。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弃冲过来。

“是吗?好啊!”慕容泽忽然一声大笑,大笑声里,他一把掐住了天弃的咽喉。手臂顶入天弃胁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横在了他的后腰。

天弃脸色一变,却忍住了没发声,只低声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景横波听见笑声,下意识回头,正看见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随即轻笑一声。

不过是死到临头,自相残杀罢了。

那些怪物已经逼近阶下,气息咻咻,腥臭扑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兽,有人身体如蛇,有人周身鳞片,有人皮肤腥绿,有人眼球凸出垂挂,有人肌体奇长拖曳……更多的不能称之为人,灰白泛绿,猩红腻黄,一堆堆的疙瘩,一摊摊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动,地面上一道道各种颜色的痕迹,那是皮肤腐烂和毒液瞬间侵蚀的结果……景横波不止一次看过这种东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见这么多,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泛恶心,恨不得立即冲出这可怕的包围圈,多一分钟,都能让人发疯。

然而殿内的对话,还是飘入了她耳中。

“我干什么?我杀内奸啊!”

“公子!你疯了!”

“呀,为什么我此刻听不清楚你的话,也闻不见那些东西的气味呢?”慕容泽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伤,可是听力嗅觉并没有问题,为什么喝了你的药之后,不仅伤势更重,还渐渐听不见闻不到了,连这些东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别冤枉我,这是药力效果不成。”

“你和我说这些东西好好呆在黑水泽,可明明它们就在这上元宫咆哮游走,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景横波是为什么这么快到这里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异兽军,引她前来吧?”

“我可没忘记,是你不离不弃跟随着我,是你建议我来上元宫躲避风头呢!”

景横波霍然回首。一霎间看见天弃昂着头,眼底一片浓重的悲哀。

脚下震动越烈,那些已经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浑然未觉,犹自逼近,慕容泽却在狂笑,斜眼觑着景横波。

“陛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安排下的内奸,忠心耿耿的部属,怎么好像却向着你呢?你这机关一毁,好像会牵连一个对你有功的无辜属下哦?”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弃摇头,“我对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现在,现在还是愿意陪您去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正因为你这反应,你才是双重间谍。”慕容泽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顺手推舟,向景横波告饶,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却宁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于这样恶心吗你!”

天弃默然,转过头去。

景横波盯着他,一霎间也明白了。

他是间谍,却是双面间谍。他留在慕容泽身边,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的最后必死一击。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辉——如果天弃不是内奸,那么宫胤,宫胤……如果一切都在宫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告诉我,你是谁的内应?宫胤?”慕容泽大笑,笑出唇边鲜血,“啊,真是不可思议。原来到头来,一直被算计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鲜血,不断喘息,“好,宫胤!你厉害,还是你厉害!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安排了这颗棋子,到头来我竟自搬石头自砸脚!”

天弃默然扭头不语,大殿隆隆震动,不断有尘灰断木滚滚而下,扑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都一动不动。景横波已经听见身后怪物们沉重的喘息声,腥臭味道逼得人无法呼吸。

必须要赶紧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甘心这样做!”慕容泽大呼。

天弃忽然转过头,盯着慕容泽,轻轻说了一句话,景横波只隐约看见他口型,但慕容泽立即呆了。

趁着他这一呆,景横波猛地闪入了殿中!

她不能现在离开,她要救天弃,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辜负他的帮助和忠心,还因为宫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慕容泽一转眼看见她果然进来,笑得更加疯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连我一起救!”他勒紧了天弃的脖子,向景横波冲去。地下咔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景横波险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刚刚站稳,砰一声,丹陛四分五裂。她刚刚躲开一截铜鹤的尖嘴,头顶“嘎”一声裂响,半截梁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乱石砸倒,犹自源源不断涌入殿中,哗啦一声响,一条暗绿色的不知道算蛇还是人的东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断梁,舌尖一伸,卷向景横波颈项,舌尖上滴落暗黄色的粘液,腥气弥漫。

景横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泽和天弃,慕容泽推着天弃往宝座屏风后躲,眼看要能抓到天弃的腰带,却听见身后嘶嘶响,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偏头,一个背摔,感觉入手的东西滑腻恶心,随即啪一声,一道绿影从她肩头滑过,在地上摔成两截。

她再次扑向屏风后,一道沉重风声当头响起,她闪身而过,一脚蹬在那怪物背心,将那沉重的身体蹬翻在地,恰在此时,一截屋顶被震落,轰然一声将那怪人压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脸,依稀认出那是成孤漠。

来不及感叹唏嘘,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发信号让机关停止,她知道机关一旦开启,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抢救出天弃。

她在废墟和恶斗中闪避,飞石和攻击,越来越急。

……

地下,守在入口的陆迩在飞奔,“不好了,大波没有立即出来!”

伊柒大惊失色,机关启动,倾毁只是顷刻,还有慕容泽在,还有那么多异兽在,景横波没有及时出来,那就是死路!

“停,停下机关啊!”司思尖叫。

“闭嘴!”伊柒大叫。急急回头看机关大殿。

机关一旦开启,不能停止,强硬阻止,只会令人送命。这话不能让裴枢听见,他一定会强力阻止的!

“再看看出来没有!”伊柒算着时间,心急如焚。再不出来一定会出事!

“没有!”

殿内,裴枢已经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后转身。

“别——”伊柒的叫声,被他抛在身后。

裴枢几步跨回红色按钮处,毫不犹豫,伸手猛力一掰。

伊柒“啊”一声,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边,轻轻地宣着佛号。

满殿机关猛地一阵震动。红色按钮按下容易,往回扳却万分艰难,裴枢这样的内力,都不得不双手用上,使尽全身力气,慢慢向外拉。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响起。

“小心!”伊柒失声大叫。

“嚓。”一声微响,一道银光,不知从何处忽然蹿出,光环一旋,逼近裴枢。

……

景横波已经快要绝望。

地面已经全是裂洞,屋顶在不断坠落,梁柱全部歪倒,危危险险几乎将整个大殿架满,她在其中腾挪已经很难,不要说还有无穷无尽的怪物,凭借灵活的身躯,防不胜防地忽然出现,对她一**攻击,她身上已经有了伤口,幸亏运气好,遇上都是没毒的。而慕容泽借着这时机,已经挟持着天弃,即将奔出大殿。

大殿外地面却在塌陷,地面张开乌黑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无数怪物嘶吼着,卷入越来越大的洞中不见。慕容泽扯着天弃刚刚连滚带爬出殿,便一个踉跄,滑入坑中。

殿中轰隆一响,人影一闪,景横波狼狈地出现,她借着最后一根主梁断落倒下时机,闪过了一波猛烈攻击,从梁柱下的缝隙里,闪了出来。

可是她冲得太快,也没顾到脚下,身子一倾,也已经跌向黑洞之中!

黑洞之下,有群兽,有敌人,有足可将人碾碎的巨大机关!

……

裴枢看见了那光环。有那么一瞬间,他手臂动了动,他还来得及避让。可是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景横波的尖叫声。

这感觉让他心中一颤,猛地咬住了牙,没有动。

“唰。”银光一闪而过,带起一蓬深红,深红光影里,一截手臂齐肘而断,飞起在半空中,转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斩成粉碎。

空中簌簌下了一阵血雨,银白机关骨架皆成红色。

血雨里裴枢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发。剩下的那只手,犹自缓缓压动按钮。

他看见陆迩再次奔回,虽然这回不再大声,但脸色焦急,显然景横波状况不好,而七杀其余几人,都已经奔上去援救。

身后又一阵轧轧震动之声,比刚才更猛更烈,那些机关仿佛被触怒,裴枢甚至感觉到那些钢刀在排列,箭头在攒簇,链条在拉动,巨板在一层层叠加……

刚才只是警告,下一次触动,才是真正的死亡之罚。

裴枢没有动。

失去一条手臂,和失去一条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这崩天毁地的机关,不能崩毁她的性命,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

留在门口接应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见裴枢断臂一幕,看见机关犹自运作,脸色瞬间白了。然后他道:“老五,你赶紧上去帮兄弟们。我在这守着。”

一直低头念佛号的武杉抬起头,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辉,面色清明如玉。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小七,师傅说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们总不信。”

“行,行,现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该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我走了,然后你进去替换裴枢?”武杉撇撇嘴,忽然抬手一点。

伊柒张着嘴,僵住。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武杉抬手轻轻敲敲他脑袋,“小七,老五去证金光大道,立地成佛了。这是喜事,不要这德行看着我,阿弥陀佛。”

他不去看伊柒眼神,微笑着,走入殿中,月白长袍飘飘而起,殿内淡淡银彩里,他背影如仙如圣似生光。

伊柒张着嘴,不能言不能动,却有眼泪,滚滚顺脸颊落下来。

……

地面的黑洞越来越大,如永不能饱足的怪物,将无数宫殿倾倒翻入,巨大的建筑群连同那些渺小的怪物一同被卷入吞噬,奔上地面的七杀,绝望地发现眼前片片倾塌,烟尘漫漫,已经没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一时连景横波在哪里都找不到。

而此时景横波在黑洞之内,不断地斩杀不断地踩着那些尸体闪避向上,洞还在不断崩塌,她逆着地势拼命向上爬,然而上头还有无数重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次次劳而无功后,她的力气也将耗尽,抬起头,却有大如足球场的黑影,似梦魇一般覆盖下来……

……

武杉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进入了殿内,一抬手就推开了裴枢,再衣袖一挥,裴枢就被他挥出了殿外。

在那一片蓄势的机关隆隆响声里,他抓住了机关总钮,平静地转身,对一直睁大眼看他的伊柒,和正挣扎起身的裴枢笑了笑。

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他身上忽然起了火。

一星白亮得异常的火焰,仿佛从他体内生起,转眼将他包围,那火焰焰心雪白,微有金光,大片闪烁时,如同佛光里生出圣心莲,在整座大殿中盛开,光芒所及,群魔辟易。

烈火焚身极其痛苦,然而火焰里武杉面容洁白如玉,毫无扭曲,熠熠生光,他似沐浴在风中水里,洗涤尽这人间尘埃红尘牵绊,还一身本质洁白。

这火形质奇异,也燃烧极快,武杉的身影被火包裹只是刹那,转眼便消失。连那火也一卷而去,似云飞升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清香,地面噼噼啪啪落了几颗晶莹的珍珠状物体。

与此同时,机关恐怖的隆隆作响之声,停住。

一场剧烈燃烧,将开启机关固定住,崩毁,停在了此刻。

殿内,余香袅袅,佛骨微光。

殿外,裴枢和伊柒,伏倒于尘埃。

……

这一霎景横波已经闭目,等待着死亡。

到如今也无痛悔也无怨,只想着,如果宫胤还活着,他会不会后悔?这一生总在错失放弃,什么时候能抓紧有限的人生?

耳边嘶吼咆哮,恍如末日。

就这样也罢。

忽然天地一静,她直觉不对,一低头,感觉到虽然黑洞还在滚滚陷入怪物和建筑,但地下那种仿若洪荒怪兽巨吼的动静,瞬间消失。她立即振作最后的力气,斜身向前一闪。

“轰。”一声,半座宫殿倒在了她的脚后跟半米之处,而她撞入一人怀中,抬头一看是山舞,身后还有司思等人。

“停住了!”山舞等人都在欢呼。

景横波只觉得无比疲倦,靠在山舞的手臂上,被他拖到了安全地带,没多久,戚逸找到了天弃,带了上来,他脑袋被砸肿,昏迷不醒,好在性命无忧。幸亏他轻功超卓,落入黑洞后和景横波一样,一边杀怪物一边踩着怪物尸体向上爬,附在了黑洞的边缘,至于慕容泽,毕竟重伤未愈,又被天弃暗害,冲出大殿落入黑洞后,便翻滚入了最深的地底,到如今,只怕连尸骨,都已经被压成粉末,和泥土同腐……

精疲力尽的几个人相互依偎着,坐在破碎的广场边缘,看那些宫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怪物被吞噬,鲜血和泥土的洪流里,穹顶拱门被一寸寸扯下,宫阙千层,人间万象,繁华锦绣,无尽雄心,都化了土……

三七三年冬,上元宫毁。

……

这一年的冬,是多事之冬。萧瑟之冬,收获与失去并行之冬。

这一年景横波游走大荒,战无不胜,收拢了各族王权,击败了许平然,揪出了铁星泽,令天门势颓,扫清了遗祸无穷的异人军队。

这一年,景横波在蒙国失去耶律询如和孟破天,在琉璃沼泽失去宫胤,在沉铁失去紫蕊,在雪山失去耶律祁,最后在玳瑁,看见裴枢的断臂,和武杉的遗骨。

打击纷至沓来,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她因此倒下,保胎三个月。

女王从此沉默了许多,玉照宫寂寂宫廷,拖曳着她层层裙裾,缓步而过,时光如梦。

三个月后,她给紫微上人的信,获得了回复。信中,附着两个小瓶,一个装着武杉遗骨,一个装着鲜红的血液。

景横波去信,询问明月血、金刚心,和菩提骨。

菩提心也叫菩提骨,是指天生佛性者**后的遗骨,这本是绝无可能的事,高僧或许会坐化,却不会选择**,遗骨也绝不会流落他人之手。

紫微和七杀自然知道,伪和尚武杉其实是个真和尚,天生佛性,历练红尘一遭后,必成正果。只是谁又甘心他那样的结局。

景横波也万万没想到,那色色的,总爱窥她胸的伪和尚,最后竟真的为她选择了牺牲。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有的人青灯古佛,依旧贪嗔之心未断;有的人遍染红尘,却持一盏慈悲心灯。

明心见性,身在红尘,触及五味,却不染尘埃,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佛骨。

金刚心,则是金刚心拥有者的心间血。

耶律祁来了一封信,告诉她,紫微上人将信转给了他,当日他去姐姐榻前,将这事说了一遍。

次日,耶律询如逝世,去时神态安详,唇角含笑,放在一边的手抬起,轻轻搁在心上。

耶律祁说,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耶律祁说,那般明亮灿然的姐姐,必然不愿意一生苟延残喘毫无知觉地活,她活得痛快,走得决然,这是她的抉择,他必将尊重。

送上金刚心间血,成全一片痴心情爱。而明月心,属于景横波,早已留给了宫胤。

彼时,景横波对一窗深雪,握紧了手中的小瓶,瓶身滑润,似一颗晶莹剔透琉璃心。

透过纷扬飞雪,似见碧蓝天穹,那一片蓝如深海,埋葬恩怨爱憎,铺陈人间画卷,只差最后一笔,等待完满却不圆满的了结。

那个了结,叫宿命。

她相信。

那个她所寻找等待的人,必不能离开她的沧海之中,天涯之外。

尾声

大荒历三七四年,女王结束了对六国八部的巡视,回归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静庭产一女。女王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为此大赦天下,大宴群臣,庆典三日三夜,将自己的喜悦和所有人分享,并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发出异议,一位满身酸气的老臣咕哝了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被她当即请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对蝎主欢声礼赞,诸如龙章凤姿、瑶池仙品之类的吉祥话儿,说得塞满了玉照宫。

蝎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时回?

是年,女王召开“选夫”大会,选了一批“丈夫”,迁入玉照宫。

三七六年,女王发布“归一令”,要求中央集权于帝歌,六国八部,官员任免权和军队,交由帝歌统一管理。只留地方自卫队,作为常备武装力量。

这道御令,被视为继大荒分裂数百年后,再次统一的开始。这道御令,首先获得襄国、易国、蒙国、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国,新任姬国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继位,继位之后,便向帝歌递交了效忠书。

人们对姬国女王的臣服十分讶异,毕竟女王的恩威从未施于高原女国。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姬国女王倾心于九重天门的新任宗主,而天门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国师,曾陪女王游遍大荒,同沐风雨,交情非同寻常。

大多数人对这消息无从确认,因为如今的九重天门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妇先后逝世,新宗主关闭宗门,遣散很多弟子,宣布将永久闭关守墓,九重天门,不再出世。

从此他俯首无涯雪山,将这人间寂寞看遍。天地间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靥,点燃每个青灯飘摇的长夜。

当然,有臣服就有反抗,虽然有些部族经过女王一轮“巡视”,王室都名存实亡,自然也谈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气的部族,琉璃斩羽黄金诸部,阴奉阳违,试图再谈谈条件,女王的答复是——大军军临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黄金部;夏,灭斩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宫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视间歇,又召开选夫大会,又选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统统塞进玉照宫,从此后每年她必定轰轰烈烈召开选夫大会,选出的丈夫快要将玉照宫挤满,最后简直要庄体宿舍,渐渐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来,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说女王其实根本没碰过这些“王夫”,对此,群臣颇有微词,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当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强势,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当她将所有的反对声音强力压制后,六国八部表现出了惊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视天下,带着她三岁的女儿,时间长达一年。她转完这一圈后,六国八部再也没有了自主权。

是年,不仅有选夫大会,女王还荒唐地要替三岁女儿选未婚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国风雨。

曾有宫中流言传出,说每次女王选夫大会,都会亲自出面,对每个候选者亲自品评,但结束后,女王又会长立中宵,摩挲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对长空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年年找你,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来,这药已经快失效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出来?”

是年,裴枢自请远戍边疆,女王赐玳瑁为其封地,以横戟军为其世袭之军,裴枢携二十万横戟军出境,横扫普甘、南丹等国,威震域外,“独臂战神”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哭。

战神的身影,从此纵横于域外沙场,为女王开疆拓土,却一生不曾回归帝歌,最终在普甘定居。有人说,那是因为当年他身边的一个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亲戚,他住在那里,是对她的另一种陪伴。

十年后,战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说他是因为多年征战,失于保养,旧伤发作;有人说他是天生的雄鹰,只愿永远在天空与风雨搏击,一旦扫平边境,无仗可打,雄鹰便会自然衰老而去。

宁在没有敌手的天空陨落,不在温暖的草窝内终老。

活成传奇,永不平庸。

从此那鹰的魂,展开无边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遗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铁甲。用当初的天灰谷明铁打成,历经多年沙场风霜磨砺,光明非常的明铁之上,暗色痕迹斑斑,不知是锈,还是那些年鏖战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歇。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宫灯火长明,三夜不灭。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发。那三夜,有人见她在宝座上深深长叹,长久把玩一枚黑色龙纹手镯,将一杯酒缓缓洒于阶下。

青春将去,知己不在,举酒相酹,英魂归来。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国八部改名,不再称“国”与“部”,一律统称行省。

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轩然大波的改革,一个名称的改变,其间含义深远,名义上的独立政权也将不复存在,大荒统一进程,再进一步。

无数王族老臣号哭于道,称大荒从此将非大荒,称女王就是皇图绢书最后一页的秘密,那个天降的大荒终结者。

女王置若罔闻,陈兵于帝歌以及各部族边境,依旧是那一脸“不听话就打”的架势。

六国八部有苦不敢言,当初还独立时都没能斗得过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经掌握全国之兵,而他们成了光杆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杆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称,取消国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女王同意各国王室依旧存在,受朝廷荣养,待遇不变,但除远僻一地的高原姬国外,其余王室都不再享有实权。

三七九年,蝎主六岁。女王又出门巡视了。

这一年,她走得很远,最远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见了一个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庙拜师求问的龙维。

她和一群虔诚的信徒一起,挤在那位号称能够唤醒灵魂,能够替换生命的圣师的门前,听龙维问对方,沉睡六年气息渐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唤醒,如何才能给他第二次生命。

龙维心事重重出门时,被人堵住,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后却没人追来,再回首,一片空荡,仿佛那个人,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三分之一药丸,还有一张纸条。

“他终究会回到我身边。”

三个月后女王溜达回来,忽然宣布,要对现在已经塞满王宫的王夫们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选中者立为王夫,从此后一夫一妻,再不充实后宫。

谕旨一下,群臣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开窍了,终于肯过正常女人生活了!当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准备封选大典,各地官员进京为女王贺,整个大荒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消息,等待着十年来,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诞生。

……

这一年秋草长,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摇,再被无数双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频繁,驿路上每间茶寮都人满为患。每间茶寮里的行人都满脸兴奋,议论着帝歌将要开始的选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后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礼。

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只有临墙一张桌子,一人一桌,无人同坐。

不是人们自觉,而是这人只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头长发如银,垂过腰背,那般少见的白发,令人心中微微发凉,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对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终没有去碰,只静静凝视茶水,似乎要在浑浊的茶水里,看尽前世后生。

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听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讨论的所有话题,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游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国体,女王如何一统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种怪癖……

日光从正中走到西斜,茶寮里渐渐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经说无可说,听无可听。

他站起身,留下茶钱,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阴。

茶寮外,数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墙,青灰色巨城的阴影,一直投射到他脚下。

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城头双旗。

一面是独树一帜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质地厚重。开国女皇旗,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一红一白两面旗帜,在风中拍卷,时不时卷在一起,亲昵地厮磨一阵,再恋恋不舍地分开。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复始,似他和她的情爱之途。

他仰着头,恍惚里那年,他与她携手过城门,一条红毯直入大道,她在红毯那头对他盈盈而笑。

一忽儿还是这城门,他策马率军在城门前,她从破旧的板车之下抬起头,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将如剑如刀的眼神割断。

这座城,记载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纠缠,青灰色城墙,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飞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后,染上他喷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这座城内俯瞰天下,四海来朝,诸国臣服。

她做到了当年誓言的极致,用十年的鲜血和光阴。到如今,也该享受最后的平静的幸福。

他唇角绽一抹微笑,缓缓转身。

想见她,所以来到帝歌,来到帝歌看了城,听了故事,呼吸过她一般呼吸的空气,也就等于看过了她。

沉睡六年,醒来不过一刻,人生依旧有可能随时如大梦散去,何必再去惊扰她的宁静。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刚刚转身,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撞着。

他低下头,愕然看见撞他的,竟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头好奇地打量他,那张小脸眉目如画,集中世间最鲜丽的颜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时,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让人担心她长成后该怎样呵护,才不会被猎艳者摧折。

那双清灵的眸子映进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颤,似五脏六腑都被同时击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见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忽然嘴一扁,开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环顾四周,没见有人,城门已经将要关闭了,都是赶紧入城的人,没有人跟随在这孩子身边。

那孩子说哭就哭,全情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满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脸,一边擦脸一边还不忘口齿清晰地指控,“你膝盖骨头好硬,撞痛我了呜呜……”

他不禁又默然,实在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膝盖上的骨头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给你揉揉。”

长久不说话,声音略哑,那孩子立即抬头,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他又开始担心,这么个好奇心重又胆大的孩子,以后的安危一定是个麻烦。

他心中有些诧异的感觉,自己向来并不喜欢孩子,也从不操心这些琐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那女娃娃听见这句,赶紧向后一让,摇头,“娘说,女孩子不能让人随便碰。”

他顿觉欣慰。

随即便听她道:“不过美男可以碰。”

还竖起一根小指头,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长草中默然对望,她还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递过去,她接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决定这汗巾不要了。

她将小脸狠狠埋进汗巾,那姿势不像在擦脸,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几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个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会单身在这里?”想了半天,似乎该问这句,实在没有和孩子对答的经验。

“啊……”女娃娃茫然四顾,表情比他还无辜,“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我娘把我卖了!”

“……”

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让人觉得无法接?

“为什么卖了?”他只得问。

天色晚了,要离开就得立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他挪不动脚步。

“因为我爹负心薄幸。”哭声说来就来,泪水说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讲理、喜欢出走,觉得我娘俩不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我娘和我过不下去,娘决定改嫁,送我去做童养媳,呜呜呜我不要做童养媳……”

他皱眉听着,想着又是一个负心薄幸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这指控听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呜呜呜我不要当童养媳……娘说以后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妇,以后我要伺候那个八岁还会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觉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生不出男娃还得继续生……”

他脸色有点发青,倒不是为了那指控中的八岁懒惰胖小子——有这么恐吓女儿的娘吗?

“呜呜呜你能不能蹲下来听我说,我已经够惨了,这样仰着头实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来。

“呜呜呜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犹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认生地挤入他腿间,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将她推开,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轻易接触男子,然而那般浓浓的奶香和甜香冲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从指缝里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对,立即又哭开了。

“呜呜呜童养媳好苦啊,半夜要起来打猪草、喂猪、挑水、烧饭、洗衣裳……”

五六岁的童养媳能做这些吗?看她穿着虽然平凡,但也着实不像农家孩子,怎么满口农家生活?

“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做童养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娇,将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当没看见。

“怎么帮你?”他盯着这个许,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来,交给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财主家的胖儿子一定会被她先折腾死的。前提是有财主敢娶她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帮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过了,我娘就不会卖我了,我就不用才六岁就去做童养媳了,呜呜呜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后让让,不知不觉已经被她推倒在地,她顺势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紧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着,望着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头。

那娃娃还在哭着,难为她眼泪那么充沛,哗啦啦竟然真的湿了他的衣襟,那一处潮湿贴着心脏,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氲了些许的湿气,淡淡的温软情绪突如其来,他忍不住问,“那你爹在哪里?”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儿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浑身一僵。

柔软甜蜜的香气,软润柔腻的肌肤,是天上的云团儿,最温软的细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馅儿,茸茸地簇在脸颊,软软地腻成一团。

心似在瞬间烫了烫。

随即便听见这小妖精,在他耳边吹气,软软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惊雷劈下,也不会比此刻更令人眼前发黑。

他竟一时手软,脑海中嗡嗡作响,忽然发觉身后似乎已经静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小身体,僵硬地缓缓转头。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她,在她身后,居然还有一张镶金嵌玉的拔步床。

女娃娃眼泪说没就没了,欢呼着跳起来,向她奔过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揽住,笑一声,“点赞。”转头,凝视着他。

他慢慢坐起,看着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儿?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晕眩。忍不住闭上眼,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楚,在神魂间荡漾,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却一波,再睁开眼时,巍巍帝歌城门似要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洁净的大道上。

这月光,跨越十年相识,六年分离,此刻终于同时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风霜,染白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对方眼眸中看见时光,一霎滔滔。

相爱太急,而时间太短,要如何珍重现在?

他缓缓站起,雪白的衣上银色的发,与长草轻飏。

她抱紧女儿,毫不避让迎着他的眸,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岁月,再不允许爱情分离成楚河汉界。

银河光辉灿然流转,一瞬仿佛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开双臂,迎着她,和孩子。

她的泪,一霎盈满眼眶。

眼前摇曳那年,凤来栖初见的暗室,铜镜里现出他清冷眼眸茕茕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怀慌张里,听见他那般冷静而又从容地道:

“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来,退后一步,抱着女儿,坐在了那张准备好了许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颌,道:

“准你睡一生,夫君。”

……

(全文完)

------题外话------

最近每天一万多字疯狂地写,此刻忽然什么话都没力气说了。

所以这本书后记番外这些东西,我现在都没心思。大家知道我的情况,真的已经尽力。

新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直有很多话想说,然而真到了这时候,心力交瘁,欲语忘言。

不说也罢。

明年的事情,已经排上了日程,我不知我将何时归来,或者,是否还会归来。

若说还有一分不舍,那也只是对我的读者,对一直跟随着书、耗费精力心情和时间金钱,不遗余力地捍卫着我的亲爱的人们。

感谢一路相伴的给予,感谢这十五个月的共同旅程,在我最漫长最艰难的写作日子里,因你们而获得力量,终于坚持到底。

有机会会在我的微博或论坛微信里,给大家写写故事说说话。书结束了,但愿彼此情谊还在

但愿彼此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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