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站在金阶红毯上,噘着嘴,臣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脸委委屈屈受到气了表情。天衍帝低头看他,虽未说话,但神色已深自赞许,见状也只能略显无奈地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仍不死心的直臣谭建元、步安宜见陛下有转变心思的预兆,不禁动容。
缓声道,“陛下……”
“陛下……不能放啊!”
天衍帝也清楚太子刚刚的话虽然言之有理,但是分量并不够。
从来朝堂廷议都是要靠众口捧着来的,资历不够的,群起一捧,便能捧上台去,而为人反对的,群起而攻,上了台也要垮掉——刚刚的连番上疏看着气势大,说来也只能慑住两个孩子和不常上朝的武将而已,在大朝会上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他从容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济宾王,问,“琅辙,你怎么看?”
济宾王姓辛,名涧,字琅辙,此次北伐他功劳最大,当然也最有发言权。
同为王族,济宾王坐姿更挺拔,没有天衍帝那股帝王雍容的雅意,更多一分武将的骨重神寒,他一振衣袖,宽袍大袖振出战衣甲胄的气势。
“王兄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插手内政,从来是王兄要我讨贼,我便跨马出征,要我打仗,我便披坚执锐,”济宾王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从来严肃的脸孔上忽然咧嘴一笑,他讽道,“不过刚刚谭大人、步大人说得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满殿人都出征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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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宾王说得含蓄,却好像给刚刚叫嚣的文臣扇了一个巨大的耳光。
满殿只听他款款道,“王兄既然问我了,那臣弟就说说自己的看法。我想得简单,闾丘嫡脉里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只剩下个一直在神京为质的幼子和两个女娃娃,三个没有长到马鞭长的小崽子能有什么威胁?满屋重臣将军在王庭的宴席上合谋着怎么弄死他们,没来由的让人笑话!”
济宾王做的并不是严谨的君臣奏对,偏偏他说来有股令人肃然的潇洒气度。
天衍帝缓缓一笑,“那就这样办吧。诸位也都起来吧。”
齐嵩为三公首辅,一直与济宾王交好,原本动的就是按军功资历北境该划归济宾王的心思,既然济宾王都没有贪这个便宜的意思,他也不执着纠缠。谭建元、步安宜资历未足,不值得忧虑,只是况俊嘉祥和几位臣子沉吟着,似乎还有些迟疑。
“我知道各位在担心什么,”天衍帝拍了拍御案,撑着龙椅站起身来,“闾丘忠嘉被称为狱法山下’巨齿鲨’,作战骁勇,万夫莫敌,他与其他三君和我高辛氏打下了天衍的江山,诸位怕的无非是孤一直念着多年的功勋与袍泽之情,不顾祖宗法度会法外开恩。”
众人闻声心中微微生寒,况俊嘉祥亦是垂下头去。
“西君乃梓童【1】母家,南君墨麒麟,中君丹口孔雀,闾丘能以常人之身位列四君自然是有彪炳后世的功勋,十四年前河朔最后一战,我举着三足乌纛旗带领部下冲锋,五天五夜跑死了三匹马,是闾丘把马换给了我,随马疾奔一路护持!
“我封四君,中土平坦四方戍卫,西方山川连绵守其险,南方踞江守其富,只有北方孤贫苦寒,偏偏邻近蚩戎,干系重大,非大将不能守也。谁都知道北境天珍地宝、奇珍异兽颇多,行径甚至广于我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可为什么除了闾丘没有人愿意回去?诸位说要为我建造宫殿,说为君父解忧,说义不容辞,可当年北境空虚,又有几人敢说一句要守住我北境防线,叫蚩戎再不敢踏上我们的土地?”
天衍帝声音并不激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温吞吞不辨喜怒,可偏偏一些大臣坐在各自的坐垫上听着,纷纷都有些不自在了。帝王的目光在将军和臣子的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整个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天衍帝娓娓道,“这殿上许多人大概是没有去过北方,北方的风不像这里这样的和软,刮在脸上是挟着风沙的刀,人在那样烈风中蹉跎,老得也格外的快,前年闾丘忠嘉入京觐见,他一身战衣还是当年出征时的甲具,可是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力战百人的勇士——孤原来想着,忠嘉他明年过了六十五,该赐他致仕了,北方苦寒,就叫他回来东方棘原养老,年赏不必多,禄米千石就够他这老头安享晚年,待他寿终正寝,自有我儿旌表他忠勇壮烈……”
帝王低沉的声音带起宽厚的堂音,辛鸾心中一颤,敏锐的抬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认为父亲老了。
可天衍帝落在儿子身上的目光只有一刹,帝王便划开目光,走出御案。他威武的步伐风一般拉开他的锦袖黑氅,带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辛鸾攥紧拳头,目光灼热,只见父王对着满殿的臣子朗声,“祖宗的规矩,孤不会改,朝议的定罪,孤更不会改!就像太子说的,北境十四年强敌不敢南下,闾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闾丘已死,闾家军队覆没,河朔以他为愧,诸位,你们该放心了,也该收手了。”
仿佛是金铁的低鸣,一席话卷起臣子心中猛烈的风暴。
天衍帝没有再等群臣的议论,一手叩在御案上,“传我王令。”
秉笔的内监于丹樨下跪倒。
“闾丘嘉祥因狱法山之过,一脉籍没抄家,永不任北境之主,男子逐出神京,三代内朝廷永不录用。”
帝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震得人心口激荡。
紧接着,天衍帝道,“然孤念闾丘多年功高辛劳,以其‘忠嘉’之名赐名北境忠烈祠为‘悯嘉寺’,同时准太子所请,待闾丘二女成年,千金为聘,做我高辛氏的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