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公宋齐丘,今年六十有五。
虽是一把年纪,但他面色红润,保养的极好,这让他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纪年轻上十多岁。他峨冠博带,雍容华贵,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
他少时好学,尤喜纵横之说,又曾梦到乘龙上天,大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极为自负。他表字初为“超回”,连同他的名字“齐丘”,那便是与孔圣齐名,亚圣颜回自然是比不了他的。直到有个汪台符的人据此骂他,他才改了表字,不过此人因而命丧宋齐丘之手,被他使人灌醉了后沉到了长江里。
那时,宋齐丘也还年轻,拼命往上钻营。这就决定了从年轻时起,他便有喜好权术及不择手段的性格。
话说金陵方面虽然偏安东南,但金陵君臣明白只要中原政权一旦稳固下来,他们将会是中原兵马首当其冲的目标。所以,金陵方面一直与辽人保持着非正式的结盟关系。
当年辽主耶律德光得了江南送来的重礼,便遣使来金陵示好。宋齐丘却想出一计,使计离间辽晋之间的“父子”关系,他一边好生款待辽使,等辽使返程过了淮河,他便暗中使人杀了辽使,将罪过转嫁给汴梁,因为淮北不属金陵方面的地盘。
好一个犯罪不在现场,以此来获得江淮一隅的安宁,由此可见宋齐丘的狡猾。
从表面上看,他如今并非当朝宰相,而是镇南节度使,一个因为犯了错被贬到了洪州(南昌)之人,这是他第二次做镇南节度使。
头一次还是烈祖李昪刚登基称帝之时,因为不满李昪黄袍加身后的论功行赏,他竟说出臣为布衣门客之时,陛下你也不过是个偏裨而已的激愤之辞。幸好李昪是个念旧情之人,只是将他遣出了京城。
第二次,却是拜韩熙载当年的一纸告状所赐,他因荐了陈觉、冯延鲁这两个草包领军,受征闽一度大败的罪过牵连,被李璟发配到了洪州,重任镇南节度使。
即便如此,宋齐丘仍是当朝第一元老,因为朝中最得皇帝信任的卿相陈觉与冯延己、冯延鲁兄弟,还有查文徽、魏岑等权臣皆是他的党人,虽然不在朝,但活的却更加滋润。
重回金陵城,宋齐丘是打着为皇帝李璟祝寿的名义来的,顺便的,他有想赖着不走的意思。他只需稍有暗示,陈觉、冯氏之流便忙着为他造势,这一招他已经不止用过一次了,就连齐王李景遂也为他说话,就等着李璟做最后的决定。
靠着三分才学和七分奸谋,如今他贵为当朝第一元老,号称宋国老,权倾朝野,令人侧目。
当韩奕与扈蒙应邀走进宋府时,早已为这座府第的富丽堂皇所震撼。王峻在北朝算是一个比较高调奢侈且并不避讳别人议论的一品高官了,但跟宋齐丘比起来,王峻就是个穷光蛋,更不必说这座宅子,宋齐丘已经六年未曾住过了。
满堂紫衣贵,皆是宋府人。
“北使……到”
知客的高声吆喝,让人声鼎沸的厅堂立刻安静了下来。人们纷纷停止对宋齐丘的阿谀奉承,呈现在韩奕面前的是一片绯紫,个个扬着高傲的头颅,像是打量着乡下人。
韩奕打量着正座之上,见到的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的下首是一个年轻人——正是与韩奕有过一面之缘的皇长子李弘冀,他暗想那中年人应该就是齐王李景遂,因为他早就遣人打听好了。
至于坐在李景遂另一侧的年长者,那便是当朝第一元老宋齐丘了。
“小使见过齐王、南昌王殿下,见过宋国老”韩奕不卑不亢地站在当庭之中,浑然没将众人审视、怀疑甚至不屑的目光放在心上。
李景遂微微颌首,冲着宋齐丘道:“国老是此间主人,小王不能喧宾夺主了”
“齐王折煞老朽了,老朽恭敬不如从命了。”宋齐丘笑道,又冲着韩奕虚指一座道,“使者能光临寒舍,宋某十分高兴,请使者入座”
“多谢宋国老”韩奕找到自己的座席。
“奉茶”宋齐丘又喝道。一声喝令,十余位**半露云鬓高髻的娇娥,从帷幕之后鱼贯而入,为满堂宾客上茶,个个春兰秋菊各有擅长,婀娜多姿,让人赞叹不已。
宋齐丘见韩奕饮啜了一口,这才故意问道:
“使者方才所饮的茶乃是建州贡茶,拜陛下所赐,我等方有此饮,不知使者以为这滋味如何?”
建州之茶,这几十年来名声鹊起,日见隆誉,其中精品已经成为皇家贡品,而在茶圣陆羽著《茶经》时,此茶还不为世人所知。自六年前,闽国破灭,建州便成了南唐的地盘,宋齐丘故意提起建州之茶,其实是在夸耀本朝的武功。
韩奕当然听得出来这一层意思,把玩着手中白盏:
“茶是好茶,天下绝品。但这茶具却是不妥。”
“何以见得?”说话的却是齐王李景遂。
“从来佳茗似佳人,茶要用贡品,水取清泉玉液,这器自然要用名贵之物,佳人唐突不得。若以韩某拙见,建州茶汤清丽,当用黑盏,方显得茶汤清洌澄明,未饮而色美,可以愉人。有了好茶、好水、好茶具,却要讲究如何品茶,诸位都是公卿将相,倘若如村夫野妇,用粗碗盛上一碗,牛饮而下,更是暴殄天物。”
“妙、妙,好一个‘从来佳茗似佳人’看来使者不是个俗人。”李景遂干笑道。
他却不知韩奕这一席话全是拾李小婉的牙慧,想到此处,韩奕忽然有些想念李小婉,以及她煮的好茶。如今虽有极品好茶,却毫无闲情逸致。
宋齐丘这时说道:“使者来我金陵怕是有一段时日了,不知我江南的风物比起中原来如何?”
“江南繁华,自然不是我中原可比。”韩奕承认道,“若论锦绣文章,似乎江南更胜一筹。当然,还有今日这上等好茶可以一饮”
“那么,中原有什么我江南所没有的?”宋齐丘“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中原贫苦,唯有战马、角弓和虎贲之师”
众宾朋面色一变,宋齐丘强按住怒火道:“看来使者也不过是个武人罢了。难不成使者以为我江南无人吗?”
“哪里、哪里,我本武将,俚语有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韩奕毫无惧色,针锋相对。
“依本王看,使者嘴上功夫却是一流。”半天没说话的李弘冀这时插话道。
“韩某实话实说,仅此而已”韩奕微微一笑,“倘若说实话也有罪,我愿罪上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