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被救

我叫田谨，后来也有人给我取了一个我极其讨厌的绰号叫我田鸡。我那年十六岁，怀着英雄梦，走出小山村，还从不知道生活有多艰难，梦想有多遥远。我刚刚面对了人生第一次血战，刚刚见过了后来成为我终生梦想的那个白衣丽人。

那个时候我十六岁，我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睡着了。

在飞燕子走后，刀疤脸叨唠完以后，我顺理成章的砍下了刀疤脸的脑袋。

我蹲在地上，看准角度，一刀让刀疤脸身首分离的时候，他的血从颈子里喷出来溅了我一脸。

然后我就像只最原始的野兽一样跪在地上咆哮，咆哮的内容是，师傅，我为你们报仇了。

那是个遍布尸体的峡谷，鲜血和人体让这片荒凉的空间比之以往明显的不同，我一个活人，坐在死人堆里，满脸是血，手里还拿着屠刀和拎着一人头，对天咆哮，可不就是野兽？

太阳渐落了，迟来的黄昏，我的师傅和那些同伴都看不到了。当然，刀疤脸和他的弟兄们也看不到了。

或许，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打击这么一个小商队会让自己也跟着全军覆没的话，刀疤脸和他的弟兄们们指不定也就改走他道，转换目标，不敢打我们主意了。

可惜，刀疤脸和他的弟兄们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们也没有。所以，没有这样的本领所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刀疤脸他们攻击了我们，然后我们几乎算是同归于尽了。当然，比较起来，我们比他们幸运，因为至少我们的商人们都毫发无损，甚至护卫人员里也还存留了一个我。而且，我们的货物也都一点没少，全部都在。虽然这一切全都是托了某个女子的福，但如果非要我说，我却也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命了。

命让刀疤脸袭击了我们，命让他们跟我们几乎同归于尽。命让我从惨烈的血战中幸存下来，命让我见到了她并且为她所救。

关于拯救，我的第一次拯救不是我拯救别人，而是别人拯救了我。对于这样的美救英雄，我这个英雄说起来是很没面子的，但我最后将这一切归结于命之后，我也就欣欣然接受了。并且，我决定继续在英雄路上走下去。这一次，不再为了想做众人眼里的英雄去做英雄，这一次，我只想做某个人心中的英雄。

我砍下刀疤脸严霸的头，仰天怒吼，然后稀里哗啦的痛哭一场，然后一屁股摊在地上动也不想动弹。

可我还是忍耐着自己的不想动弹慢悠悠的爬到了我师傅的身边。

我师傅的血已经差不多都凝固了，在他躺着的地上有一大滩黑色的血渍，散发出某种让人闻之欲呕的味道。

太阳刚刚落下，地上还是暖暖的，于是我就把刀疤脸的头随便的扔在我师傅旁边，然后头顶着我师傅的头就那么躺下。

我和我死去的师傅头顶着头躺着，在落日的余辉里。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是怎么睡着的呢？我怎么会居然能睡的着？在尸体堆里，尸体正散发着恶心难闻的气味，我居然还和一具尸体头顶着头，然后睡着了。

我睡着了，因为其实我还没有真的反应过来。

现实中所发生的这一切相比较而言太像个梦境，或许血战是假的，飞燕子也是假的，等我醒过来之后我会发现我在一张很温暖的床上？

我好累啊，于是我睡着了。

我在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的战场上睡着了，然后我醒来的时候竟真的是在一张很温暖的床上。我身上穿着的是干净的衣服，我的头发和脸也都是那么的干净。

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的让我错以为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但很快我就发现不是这样的。是的，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不只是一个太过真实的噩梦，虽然在经历那一切的时候我都有点神魂颠倒，恍若做梦一般恍恍惚惚。但当我真的美美的睡了一觉还已经睡醒了的时候，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

不需要太多别的证明，甚至不需要有人不小心将我染血的衣裳留在了我的房中以至于让我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只需要我动一动身子，然后我就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血战是真的，飞燕子也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死了的人真的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那些粗豪的汉子们再也不会围着我看我练刀，还不时对我指点，而那个教我练刀的人也和他们一起都不在了。

甚至，我还杀了人，还不止一个。甚至，我还砍下了一个人的人头，那样麻木不仁顺理成章的剁下了他的人头。

我的手上缠着好几块纱布，甚至似乎身体其他某些地方也缠着这些东西。是的，这些都是我依稀记得的我在血战中受伤的地方。所以，我什么都明白了。

当我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把一切还只是看作一场有点太过真实的梦去经历的时候，我对一切的发生其实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一切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不管是悲伤，愤怒，还是胆战心惊。

但当我一切都明白了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就顺着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待的房间里没有人，我也不知道我待的这是个什么人的房间，所以没人能看到我哭。所以我就顺理成章的哭了出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房间很干净，当我明白我所经历的那一切都是真实的时候，这房间的干净便成了我心里的不真实。

于是，哭着哭着我又睡着了，就像我认为那场血战不真实的时候我睡着了一样，我在觉得这房间的干净不真实的时候我就又睡着了，顺理成章。

我再次睡着，开始噩梦频发，死去的人一个个在我眼前晃荡，有师傅、护卫和伙计们，也有刀疤脸和他的手下。

有些人对我和颜悦色，有些人对我咬牙切齿。他们就在我眼前转悠，一个一个的，速度越来越快，让我晕头转向，莫名其妙。

如果人生只是一场梦，我就什么都不用面对，我可以如梦一般去看待所有的事情。我不管做了什么也都不用担心真的会失去什么。

可人生不是梦，虽然我此刻还在乱七八糟不如不梦的噩梦里，但我还是会醒来。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具体的时辰，只是见屋子里掌着灯，也就是借着那点昏黄的灯光我看到身边有人守着。

我刚刚醒过来，睁开眼睛，就听到苏领队的声音，他惊喜的叫我：『小谨，你醒了？』

『苏大叔？』我沙哑着声音回应着苏领队。沙哑着声音？是的，我的声音是沙哑的，喉咙里还传来一阵阵的痛，跟火烧一样。

我还是在这间干净的屋子里，身上有些地方还是缠着纱布，跟上次醒来唯一发现的不同就是我在说话的时候察觉到了我声音的沙哑。

然后我就听到苏领队一个人在那里唠叨的声音，他一直在不断的跟我说着我们分别后的情况。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激动惊喜，我知道这是为了我的醒来。还有一份自责愧疚，我也知道是因为他当时在最危险的时候带着商人们率先撤离，他觉得对不起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尤其是现在留下来的人里只活了我一个，这就让他心里更是大大的不好过。

『小谨，孩子，大叔对不住你啊。』苏领队一句话没出口就老泪纵横的哭了出来。我知道他为什么哭，因为本来他们逃走的时候我其实还是有可能可以和他们一起逃离的，如果我当时能摆脱那帮子向我围来的盗匪的话。但是为了避免万一的损失，不冒那太大的风险，所以他最后一狠心还是带着商人们逃了去。没办法，作为领队，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商队的商人们的生命财产的得失。当然，我相信，如果不是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凭他的性格，铁定得是愧疚众生。

通过苏掌柜的讲述，我大概知道他们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和他们回到峡谷后看到了什么事情。

苏掌柜带着商人们逃走，马不停蹄的向着最近有驻军的城镇赶，不敢有片刻歇息。一方面是他们担心我们拖不了太久，然后他们自己会被盗匪们追上，到时候没有护卫的商人们就真成了盗匪们砧板上的鱼肉，任他们斩杀了。另一方面他们也想着早点通知到驻军，或许有望截住这伙盗匪，不仅为我们报仇，也能抢回商队的货物，以免这次会赔的血本无归。

但饶是他们速度再快，赶路要时间，报官要时间，驻军调动出兵也要时间，忙活来忙活去也愣是天黑尽了才勉强赶到了我们遇袭的峡谷。

然后商人们就带着官兵们进谷，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场血战后的狼藉。他们看到了各种各样死去的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有些缺了胳膊少了腿，也有些少了脑袋，地上还有不少人体的碎肉，乃至于肚肠。因为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以尸体也基本上都已经冷冰冰的了，尸体边上的血液也基本上都早已成为凝固的黑色。除了这些，他们还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苍蝇，大群大群的苍蝇，它们一堆一堆的聚集在峡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发出嗡嗡的叫声，似乎在欢歌这一场尸首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