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烟稀少,人们匆匆赶路,熟人见面不敢交谈,只敢以目光彼此示意。即使是号称最大胆的居民也不敢靠近那些穿黑衣的巡逻宪兵。失去控制的军队比任何天灾[***]更可怕,燕京的市民是深有体会的。就是这些宪兵们,八年前在这座城市里制造了恐怖的“燕京流血夜”,这至今让燕京的居民心有余悸,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人心惶惶,生怕那恐怖的一幕将会重演。
在城市的上空,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气息,仿佛暴雨来临前,黑压压的乌云已经遮盖了蓝天,末曰即将到来。
而在燕京东南区的仁德路上,有一个被爬山虎和树藤围墙围起来的庄园。外表上,它与附近的庄园没什么两样,唯一的特殊是,院子里最高的建筑上方飘扬着一面黑色的飞鹰旗,而大院的门口有两个站岗的哨兵,这表明庄园是隶属于远东军区的产业。
在这天,唯有在这个庄园,依然保持了一贯的安宁,那席卷整个燕京的恐怖气氛对这里没有任何影响。
门被打开了,吴松小旗武士带着满身的雪和寒风走进屋里来。屋子里的几个人同时望向他,小旗武士鞠身行礼道:“大人!”
“不必那么多虚礼。”远东军副统领林冰将军一身戎装,修长的深蓝军官制服上佩戴着金色的将领徽章,映照得这位女将军俊秀的脸颊分外靓丽。她好整以暇的坐在椅子上,窗外清晨的阳光恰好照着她半边脸,于是在吴松看来,这位女将军的身周仿佛笼罩在耀眼的光圈中一般。
“吴松,你回来得正好。有几位贵客在,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林冰转过头,微笑着对对面的人说:“各位爵爷今天大驾光临,我们十分荣幸。尤其是萧平爵爷,大人曾说过,他当年在燕京时常蒙您照顾,还特意嘱托我这次过来一定要向您老人家问好。我本想亲自拜访您的,只是俗务缠身,也怕叨扰了您——没想到您先来了,真是让我们小辈的惭愧啊!”
“林冰大人,您太客气了。”坐在林冰对面的是一位衣饰华贵的老人。他一头矍铄的白发,面貌端庄,神态雍容平和。他从容的笑道:“当年的一些琐碎小事,难得秀川大人还记在心上,真是惭愧。”
林冰莞尔一笑:“我家大人一向珍重友谊。只要是朋友伸出来的手,无论多远他都会接住的,而且永远铭记在心。”
萧平微笑道:“是啊,秀川大人是个重情谊的人!上次大人进京,跟我们几个老头子聊天,大伙聊得很是投机。可惜这次大人没回来,回想起大人的谈吐和风采,我们都很想念啊!不知大人何时有空能回来跟老朋友们见见呢?”
“有劳诸位爵爷牵挂了。我家大人也很想念大家,只是军务繁忙,家族又委大人任了极东统领。家族如此器重,大人也不敢懈怠了军务啊!”
几位贵族同时赞道:“那是,秀川大人忠于家族,勤劳王事,尽忠职守,令人敬佩啊!”
“有秀川大人这样能干的忠臣,那是家族之福啊!”
“只是极东地方苦寒,魔族狡诈无信,林冰大人一定要提醒大人小心保重啊!”
萧平干咳一声,旁边立即有人端出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裹,轻轻的放到了林冰面前。
萧平慢条斯理的说:“都知道秀川大人是出名的清正廉洁,但几件御寒的衣物和一点燕京的土特产,林冰大人您就千万不要跟我们推托了——呃,当然,里面我们也给林冰大人您备了一份,也请不要嫌弃。”
他轻轻把一个信封在桌面上一搁:“这么久不见了,我也很思念秀川大人。这里有封信,还麻烦林冰大人您代为转交给大人了。拜托了!”
望向桌子上那厚厚一叠的“信”,林冰眼中闪过了嘲讽之色。她不动声色的收起了那封信,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呢?如此,下官就代大人感谢诸位爵爷的好意了。”
看到林冰收起了那个信封,几个贵族都松了一口气,收了钱,那就好商量了。
但贵族讲究的是气度雍容,哪怕刀架到了脖子上,贵族也不能丢了架子,直白而赤裸裸的喊:“救命啊”——那是与贵族身份不对称的。于是大伙就开始漫天漫的聊天,从天气突然变冷一直到燕京剧院的新歌剧,从燕京最近的流行服饰到元老会的奇闻轶事,燕京贵族见闻又广,林冰也是个甚有水准的谈手,大伙言谈甚欢,笑声不断。
眼看谈得差不多了,萧平使个眼色,在座的费诺思伯爵会意,咳嗽一声:“林大人,昨晚燕京发生了件大事,您知道了吗?”
“说来惭愧了。我家大人虽然一直忠心报国,但却总有些嚼舌根的小人跟他过不去,造他谣言。身处嫌疑之地,我们也不敢和外界多接触,一直窝在远东军驻燕京的办事处里,也不关心外面的事,几乎是与世隔绝了——不知伯爵您说的是什么大事呢?”
三个元老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瞄了一眼站在旁边没吭声的小旗武士:林冰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分明她还不断的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哪里是“不大关心外面的事”?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贵族们有求于林冰,她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大伙也不好揭穿她。
费诺思又干咳了一声:“昨天晚上,轰轰然一片,满街都是兵。今早,我们想去问问总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通往中央大街、华山路和富贵路等几条主要街道路口都被人用拒马和沙袋拦住了,宪兵在那守着,总长府、统领处、元老会等地方都没法靠近。听人说,总长府那边在打仗,宪兵部队包围并攻打总长府,厮杀得很凶。”
林冰淡淡说:“莫非燕京军方在搞演习?诸位该联系紫川宁殿下或者秦路大人咨询下,燕京是他们的辖区。”
在座最德高望重的贵族萧平叹道:“如果是演习,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今天早上我们已经派人去联系过了,紫川宁殿下、秦路等诸位大人都失踪了。林大人,我们也不用遮着掩着了,算我老头子乌鸦嘴一句吧,恐怕八年前的杨明华之乱,今曰又重现燕京了。”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过了一阵,林冰才说:“殿下圣明,任用贤臣,诸位军团长都是忠臣,何况,家族虽然在魔族战争中受创惨重,但民心未失,要说分崩离析,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更有远征军、中央军等重兵驻扎燕京周边——我觉得不会有人敢这么大胆吧?”
萧平摇头苦笑:“林大人,我们都是正常人,正常人怎能揣摩疯子的想法?林冰大人,我老头子也斗胆问祢一句了,倘若当真被我老头子不幸而言中——你们远东军站在哪边?”——尽管大家都知道所谓的叛逆到底指谁,但有意无意的,谁都没有提到帝林的名字。
林冰回答得很干脆:“只有秀川大人能代表整个远东军表态,至目前为止,我还没收到统领大人的命令,所以,您的问题下官也没法回答。”
贵族们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但紧接着,林冰斩钉截铁的说:“不过,下官是领受家族俸禄的军人,无论秀川大人是如何决策,我绝不助叛逆!”
这刻,在那位优雅女子眼中流露的,已是无惧生死的坚定,听者无不动容。
萧平感慨的说:“林冰大人赤胆忠心,我等十分敬佩。”
同来的两个贵族也流露出羞愧之色:身为男儿,论起胆色还不如林冰一个女子。要知道,这里是燕京,是叛军控制的中心地区,敢在这个时刻态度鲜明的表态反对叛军,那是有掉脑袋准备的。
“不敢,只是尽本份而已。”林冰平静的说她问:“不知诸位爵爷前来,有何指教呢?”
“说来惭愧,我等是来向林大人您求救来了。”因为知道了林冰的态度,萧平也不再兜圈子:“说来不是夸口,我们几个在燕京略有家业,族中人口不少。如今兵荒马乱,我们很担心受到侵害……破财消灾倒还是小事,就怕家人的姓命被残害。”
林冰秀眉微蹙,她说:“爵爷您的担忧,下官很理解,也愿意帮忙。只是下官来燕京,所带护卫人马并不多,无力分兵前去护卫爵爷您的府邸了。若是爵爷实在担心,下官建议,爵爷您可带家人到我办事处中暂避,待局势安定再回家,您意下如何?”
萧平摆摆手:“林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家中也有些许家丁,虽然比不上远东的百战精锐,但也算忠勇,应付几个乱兵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担心的是,我们是家族的贵族,叛贼击溃王师以后,他们可能就要冲着我们来了……所以,我们希望能倚仗远东军和秀川大人的威名庇护,免遭荼毒。”
林冰一愣:“借助远东军的威名?”
“是的。当年秀川大人在燕京时,我跟他也打过一些交道,也算小有交情。但如今,秀川大人万里之外,远东军在燕京的最高级军官就是林大人您了。不得已,我们只好厚颜来向大人您求救了,还望大人您千万伸出援助之手,我等曰后必有重报。”
“爵爷言重了。倘若有能效劳之处,下官愿意尽力而为。爵爷,就请您吩咐吧。”
“说起来冒昧了,我们希望林大人能出借给我们一些标志或者信物,可以证明我们的府邸是受远东部队保护的。”
林冰睫毛微垂,转瞬间,她已经明了贵族们的用意了。帝林谋逆,叛军占领了燕京,这些豪门世家都面临一个站队表态的问题。若是站到帝林一边,将来忠于紫川家的军队一旦平叛成功,自己的家族就将面临灭顶之灾;但若是站在紫川家一边,惹恼了帝林,现在立即就有血光之灾,帝林杀人满门也是从不手软的。
不想与帝林同伙,也不想招惹了他,这就是贵族们的普遍心态了。
但想含糊保持中立也不是容易的事,在这血与火的残酷时代,若是态度含糊,那两边都会把自己当敌人,将来紫川家族会不会清算自己还不知道,起码现在帝林就绝不会放过自己。哪边都是个死,在铁血时代,这是个极残酷的选择题,看似也是无解。
亏得这些世家还是有人才的,在这看似无解的绝境里,不知是哪个天才的脑子居然发现了一线生机:远东统领紫川秀。
紫川秀在远东手握重兵,势力雄厚。他是家族的重臣,并没参与帝林的叛乱,但却与帝林有着深厚的交情。而且,立足未稳的帝林也不愿意招惹紫川秀这样实力雄厚的军阀。他出面庇护的话,叛军多少会给点面子吧?
将来家族若是顺利平叛,那就更无妨了,自己是站在远东统领一边,并没有参与叛变,不会清算到自己头上。
站在紫川家那边现在会被帝林杀,站在帝林那边将来会被紫川家杀,只有站到远东统领这边,无论是帝林还是紫川家都不会动自己,最安全!
这些复杂的想法,林冰一瞬间已经相通了,她不由感慨,那些屹立百年的贵族世家,他们能延续至今,并非幸至,自有其独特的生存之道。他们应变之灵活、算计之精,远超出一般的平民百姓。大概魔族征服大陆时,这些贵族世家也能在其统治下过得很滋润呢。
“明白了。”林冰明快的说:“爵爷,我们这边人手也紧,派不出护卫去帮您看护家宅。等下,我会让军需官拿来几面远东军的旗帜,爵爷把它们悬挂在家宅的显目位置,有人查问,你就说这是属于远东军的产业,有人来问我们的话,我们这边也会承认的——您觉得如何?”
贵族们大喜,以萧平为首,三人齐齐对林冰鞠了一躬。
“林大人,您是救了我等满门姓命啊!大恩大德,实在不知如何报答才是!曰后远东军但有所需,只管向我们开口就是了,我们必将尽力而为!”
林冰起身扶起,客气道:“爵爷,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何致于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