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西宫良人小声唤她,语气极其小心翼翼,“长歌她曾经开启了生生劫,数日前蛊虫大限已到,父王无奈之下才会将她带回了宫。”
“生生劫……”九方雪婵垂下眼,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三个字。
生者,忘尽前尘;生者,万虫噬心。
语真族分为两派。
长流河尽头用结界分出地界,南面为夜极宫,北面为冥殿。
百里长歌这个凰女之所以特殊,在于她不仅是异世灵魂,能三岁出宫执行任务,还因为她是冥殿过来的人,自带那边传承的开启生生劫能力。
然而生生劫这种东西等同于冥殿的禁术,因为一旦开启,两人之中必定只能活一个,也有可能两个都会死。
思及此,九方雪婵突然紧张地看着百里长歌,“你是和谁开启的生生劫?”
百里长歌静默不语。
九方雪婵将眸光转向西宫良人,“景逸,你说!”
景逸是西宫良人的表字。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缓缓开口,“叶痕。”
最后一丝希望被击垮,九方雪婵无力地垂下眼睫,尔后突然落下泪,神色非常哀戚。
“母后……”西宫良人再度低唤一声,“你放心,便是父王束手无策,我也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了的。”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九方雪婵眸光定在二人身上。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是么?”西宫良人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显然黯了几分。
“景逸,你真的,肯接受景润?”九方雪婵面上惊讶更甚。
“她接受,所以我接受。”西宫良人笑着指了指百里长歌。
百里长歌侧目,从他含笑的眼眸里看到无尽怅然。她紧抿着唇瓣,不知道此情此景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他。
像是悬在心口多年的巨石突然落下去,九方雪婵破涕为笑,突然摆了摆手,“景逸你先出去,我跟凰女说几句话。”
“我……”西宫良人踌躇,他显然并不想走开。
“我不会伤害她。”九方雪婵放软了语气。
“夫人,少宫主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不认为还有什么话我能听他不能听。”百里长歌出声,面色有几分不悦。
西宫良人悻悻抬眼看她,最终咬了下唇道:“你别说了,我出去就是。”
话完他缓缓转身。
“别走。”百里长歌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如果连你都不能听的话,我如何还敢留在这里?”
西宫良人偏开头,不让她察觉自己黯然萧瑟的神情。
“景逸,你留下吧!”九方雪婵终究无奈,微微一叹。
百里长歌松了一口气,搬了凳子来给他坐下。
不等九方雪婵开口,百里长歌当先出声,“夫人,我在大梁皇宫里见到了一个白发宫女,那个人拥有语真族特殊的能力,我想知道,是不是你?”
她马上就要出宫,这些事情必须先弄清楚,即便出去以后再也回不到从前,她也要想办法把真相传给叶痕。
闻言,九方雪婵明显面色一僵,随即皱眉摇摇头,“那个人,不是我。”
百里长歌松了一口气,看来水竹筠没有骗她,她当初在永宁巷见到的白发宫女根本不是九方雪婵,可她为什么会被梁帝囚禁,又为什么会语真族王室的纯正术法?
“那么,叶痕真的是夫人亲生吗?”百里长歌再问。
“是。”九方雪婵声音有些颤抖,仿佛陷入了长久以前的回忆里。
许久过后才缓缓启唇,“你自小出宫,恐怕不知凰女在怀孕直到生产后一年内,会灵力尽失,与普通人无异。景逸满月之后,我特别想看到外面的阳光,所以和宫主商量去外面的江南小住一段时日,那个时候宫里事务繁忙,宫主没时间陪我,便让两个高级使女护送我出去,半年过后,时值江南冬天,我身子越发虚弱得紧,准备回宫的头一天晚上,我被一伙武功高强的人带走,后来我才知道大梁的皇帝一直在找我,我灵力尽失,那两个使女又不知所踪,根本打不过他们,后来……”
说到这里,九方雪婵紧紧闭上眼睛,面色凄凉到极致,“后来我怀了叶南弦的孩子,他猜忌那孩子不是他的,所以想尽办法囚禁我,我本就还没有完全恢复,与外族男子一阴阳交合,整个人迅速衰老,那个时候,他几乎封锁了整个紫宸殿不让任何人进来看到我的样子。生下景润,我一夜之间头发全白,原想一死了结,可景润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放不下他,只能在生命终结之前一直守着他,直到他三岁。”
她顿了顿,狠狠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孪生妹妹会在我即将死亡的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皇宫,耗尽她毕生灵力和修为让我恢复如初,而她……则永远留在了永宁巷。”
呼吸一窒,百里长歌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真相,许久才问:“如此说来,我在大梁皇宫见到的白发宫女实际上是你的孪生妹妹?”
九方雪婵没说话,黯然颔首。
“可是,你的孪生妹妹怎么会有王室的灵力术法?”百里长歌还是不解。
九方雪婵似乎不打算说,安静地闭上眼睛。
身侧西宫良人却接过话,“父王出世时,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婴有好几个,当时祖父一一带了她们进圣殿测试,结果出现了三个天赋同样高的女婴,一个是母后,第二个是母后的孪生妹妹,第三个……”西宫良人似乎有些为难,斟酌了片刻才道:“第三个就是水竹筠。然而凰女人选只有一个,最后祖父让三个婴儿抓阄,是母后抓到了凰女的那个。”
“水竹筠?”百里长歌眯了眯眼睛,“就是大梁的安国公夫人么?”
“是。”西宫良人颔首。
“那她为什么出宫嫁给了安国公?”百里长歌想不通。
这一次,无论是九方雪婵还是西宫良人都没再说话。
出来之前,九方雪婵唤住西宫良人,“景逸,让你父王亲自来撤了结界吧!”
西宫良人海水般好看的眼眸里泛起涟漪,“母后,你想通了?”
“再想不通又能怎么样呢?”九方雪婵抬头看着外面高大的铁树,“总归这条命是妹妹给我的,我该为了她好好活下去。”
“好,待会儿我就回宫让父王来帮你打开结界。”西宫良人点点头,拉着百里长歌出了大门。
“你父王为什么要囚禁她?”百里长歌一边走一边问。
他抿唇,“不是父王要囚禁母后,而是母后自从回来以后就一直想寻死,父王不让她死,所以才想到用结界困住她的办法。”
百里长歌想到刚才那一幕,突然顿了脚步,紧紧盯着西宫良人的眸,“告诉我,你母后是不是爱叶痕多过你?”
“他自小没在母后身边长大,可怜。”西宫良人偏开头,声音极度低弱。
“那宫主呢?”百里长歌咬唇问。
“父王爱母后。”他只回答了五个字。
她在心里补充完整:因为宫主爱九方雪婵,所以爱屋及乌爱九方雪婵与梁帝的儿子叶痕。
鼻尖一酸,百里长歌险些落下泪,他这个正牌儿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个人在望天崖到底承受了多少孤寂?
他的呆萌和不谙世事只是保护自己的一层外壳吧?
瞧见百里长歌红了眼眶,西宫良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抬起手指想替她拭泪,可手伸到半空僵住了。
“别哭。”他语气温软,悄悄缩回手,“你体内的蛊虫虽然剥离出来了,可他体内还有一只,同样能感知到你的心境,哭不得,会害了他的。”
“不哭。”百里长歌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拍拍他的肩,“你该换位想一下,我连爹娘都没有。”
他没再说话,不忍地看着她,“你如今还恨叶痕吗?”
“我不知道。”她一个劲儿摇头,“总之是不想现在看见他。”
西宫良人还来不及反应,百里长歌已经拉着他迅速出宫来到长流河边。
知晓她想去哪里,他抿唇没有说话,安静陪她走。
百里长歌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往长流河尽头迈去。
站在结界后,她望向对岸,那里漆黑一片,仿佛地狱深渊。
“那个地方,是不是再也不会有光了?”她指着曾经的冥殿遗迹,一字一句说的极慢。
“会有的。”他郑重点头,“等你半年后回来我陪你跨过结界重新让冥殿亮起来。”
颓然地坐在地上,她心中五味陈杂,曾经的曾经,冥殿与夜极宫一样繁华鼎盛。
然而一夕之间,整个冥殿变成人间地狱,血腥屠戮和无止境杀伐,让所有的族人消弭殆尽。
她是幸存者,也是见证者,见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杀。
“出宫阵法开启的时辰就快到了,我们回宫吧!待会儿让父王亲自送你出去。”西宫良人站起身,向她递来白净的手掌。
她没有拒绝,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起身后,他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与她一起缓缓走回宫。
“父王,我今日去见母后了。”夜极宫大殿上,西宫良人站在殿中央,低垂的眸并没有抬起来看上面的人。
闻言,宫主握住茶盏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她……如何了?”
“母后让你给她撤去结界。”西宫良人面无情绪答。
宫主眼眸缩了缩,“你确定?”
西宫良人默了默,“因为……我答应了接受景润,也答应了会救他。”
手中茶盏终于没握紧啪一声掉到地上,宫主目光投下来,认真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半晌,应了一声:“好,我待会儿就去撤掉结界。”
出宫的时候,西宫良人果然没有来送她,百里长歌几次转身都再没有见到那抹红色身影。
跟在宫主身后走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宫主,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宫主并没有停下脚步,声音传了过来。
“少宫主他需要父爱,更需要母爱。”百里长歌犹豫了好久终于说出来。
宫主闻言脊背一僵,顿了脚步转过身,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为什么做不到两边平衡?”百里长歌不懂,“我觉得你们之间缺乏沟通和理解,也许你觉得他出生就是少宫主,高高在上,无上尊荣,然而他内心未必是乐意的,他想要的,或许并不是这个位置。”
宫主看她片刻,最终收回目光,淡淡撇下一句话,“景润那孩子,的确可怜。”
“所以当初你去大梁算了国运卦让我和他顺利在大孝期间成婚也是为了替夫人弥补他么?”
“难道你不想嫁给他?”宫主不答反问。
“我……”百里长歌一时语塞,叶痕是她曾经狠狠爱过的人,想嫁的人,而西宫良人却是她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未婚夫。
她自然是希望叶痕一切都好的,可她并不想伤害少宫主。
于她而言,少宫主就像湖底的蚌壳,外表罩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实则内心柔弱得吹弹可破。
“你错了。”宫主很认真地告诉她,“夜极地宫的人,永远都生活在阴暗中。”
永远都生活在阴暗中,所以不能选择拥有太阳吗?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光。
百里长歌冷嘲一笑,终究没有再开口。
“你这一次,准备去哪里?”到了出宫阵法前面,宫主停了脚步问她。
“滁州。”百里长歌没有犹豫,“所以还请宫主帮我个忙,帮我把一个人藏起来,而我要幻容成他的样子。”
“你要幻容成谁?”宫主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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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滁州,金色阳光洒过一排排独特的平顶式房屋,却依旧掩盖不住青莲山上终年积雪吹过来的冷冽。
有风吹过苍翠竹林,发出沙沙响声,竹林下,一个青衣小童脚步匆忙,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那抹背影时轻声喊道:“许先生,我家刺史大人有请。”
幻容后的百里长歌伸手推动轮椅,缓缓转过身来,挑眉看着小童,“刺史大人找我有事?”
小童恭敬道:“前两日的假县令案,多亏了先生,刺史大人才能一举将贼人擒获,先生胆识过人足智多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刺史大人特地设宴在醉忘归,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百里长歌轻笑一声,“你且先回去告诉大人,草民稍后就来。”
小童恭恭敬敬道别后原路返回去了。
小童走后,百里长歌觑向长廊尽头,白眼一翻,无趣道:“出来吧!躲在那儿做什么?”
百里长歌话音刚落,长廊那头突然走出来一个人,白净的小脸上尽是不满,撇撇嘴道:“阿瑾你什么时候能装回傻?每次我藏得那么隐秘,连气息都隐去了你还是能发现!”
话完,他又走过来捏捏百里长歌的脸,啧啧两声,“我就奇了怪了,既没有易容又不是灵魂附体,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许彦的样子的?”
百里长歌无奈一叹,“连你都能察觉得出来是我,看来我演技还不够。”
魏俞猛翻白眼,“才不是呢,我只是近日听说滁州城里出现了一个足智多谋又会查案的人才,一时好奇才会现身去看的,假县令案那天,如若不是你朝我挤眉弄眼的,我根本就不会发现你是阿瑾。”
“那你如今又信了?”百里长歌拍开他的手。
“唔……”魏俞斟酌了一瞬,又趁机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手感不错,虽然不是易容,但我还是信了。”
“收起你那咸猪手!”百里长歌瞪他一眼,“把我脸捏坏了你赔得起么?”
“反正你那张脸早就不要了。”魏俞答得顺溜,“这是许彦的脸,许彦!你如今是滁州的大才子许彦,先生记住了没?”
“那你还不赶快换回书童的装扮?”百里长歌瞟他,“你可别跟我说你还是个小宦官,总归我是不信的。”
“哎呀呀……”魏俞突然捂住绯红的脸,“阿瑾你怎么能偷看人家洗澡。”
百里长歌:“……还用看?你见过哪个小宦官会动情的?又有哪个小宦官嗓门像你这么大,还有,看看你这中气十足的样子,你以后要再敢在我面前说你是小宦官,那我就真的帮你一刀削了!”
“凶残!”魏俞严重抗议。
瞟他一眼,百里长歌催促:“还不赶紧去换衣服,难不成要我帮你?”
魏俞冲她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进了房,不多时换了书童的衣服走出来。
“阿瑾,你不是跟随王爷回了帝京吗?怎么又回来了?”去往醉忘归的途中,魏俞一边帮她推轮椅,一边疑惑问道。
百里长歌眼神恍惚了一瞬,片刻回神,“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可我不是断袖。”魏俞颇为委屈,“你这个样子来看我,实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魏俞!”百里长歌咬牙切齿。
“先生有何吩咐?”他笑呵呵探过耳朵来听。
“我可不可以说你狠、无、耻?”
“多谢先生夸奖。”魏俞笑眯眯的样子,路过的行人都以为他捡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