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谨遵父训……”
陈星云悻悻道,其实老爹的话早已是左耳进右耳出,飞去了九霄云外。
刚刚回到京师的时候,他与住在军街另一头的马成武上将取得了联系,那位名义上担任总参训练处处长、实际上已被剥夺了实权的刘云老嫡系内的人物,与陈星云有着相似的遭遇:原本担任总参装备处处长的马成武,于去年十月十日正式出任海参崴集团军司令官,二十天后即被召回京师,公开的原因是“事务需要”,而在陈星云看来,原因很简单,不过是因为在进攻双城子要塞时马成武催促部队死拼硬打,导致较大伤亡而已。多死点人算什么?中国人那么多,死了一万还能补充十万,只要能按计划完成任务,损失大一点也可以理解嘛。这就是陈星云的想法。
两个同病相怜者一拍即合,达成了初步的共识:他们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原因在于刘云个人偏执的好恶感,他们都是被刘云害的,一定要想法设法,报仇。
至于具体该怎么做,这是今后的事情,要蓄积力量,等待机会。
在与马成武的交往中,陈星云虽然不时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诡异气息,感受到对方眼神中恐怖而凶狂的针刺,但他并没有多想,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对方只是比他更加仇恨刘云而已。
他渴望得到报复的快感,他相信马成武比他更想拥有这种快感,他更相信只要两人联手,就可以在仇恨随时间瓦解之前夺取到那种快感。
今天的事情,只是一点小小的、无意义的发泄,陈星云急切地渴望着,渴望向那高出一切的快感进军。
广西,桂林。
榕湖南岸,面对南门,隔着一座三孔的石拱桥,建有一幢高墙环绕的洋式花园宅第。
装饰有铜钉的红漆大门顶上,门梁的朱红横匾上凸现出“静文院”三个大字。
这里原本是现任众议院议长的广西籍议员黄林宏之别邸,不久前转到了前总理大臣、致德公爵文易名下。
这年元旦之后,文易就从北海的别墅搬到了这里。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桂林下了一场可怜的小雪,在瓦檐上浅浅地积了一层,这天一转暖,化了大半,入夜的时候,残留的雪斑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映射着昏暗的灯光,犹如传说中四下游荡的提着白灯的幽魂。
文易站在三楼的晒台上,穿着睡袍,外面披着带狐狸皮围脖的大衣,光着头,哈着白汽,静静地望着这陌生的街景,思绪超越了夜空,飞向看不见的宇宙深处。
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脚下这座静文院乃是桂林市政府大院所在,那时候,政府大院对着榕湖的一面是封闭的,大门朝向一条名为“五美路”的大街。五美路的名字来自于清末最后一任台湾巡抚唐景崧在这里修建的私邸“五美堂”,史料记载,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清政府下令台湾官员“内渡”,曾经扬言要守卫台湾的巡抚唐景崧于一**五年六月乘船回到大陆,之后在桂林建私邸“五美堂”,转而从事戏剧的编写和排演,从而奠定了桂剧的基础。
桂剧是一种——听不懂更看不懂的东西吧,文易对桂剧的印象基本如此,对唐景崧的戏剧事业更没有太多兴趣,只知道在这个时空里,名为唐景崧的一位中民党党员正担任这个广西省的省长。
所以,五美堂没能建起来,五美路也并未出现,更不用说大门向着五美路的桂林市政府大院了。
创造历史的感觉——无法形容。
“老爷……”
甜而不腻的声音,像什么呢?
不到二十岁的女仆小叶垂着双臂,双手握在裙子前面,微笑着站在文易身后,耳边晃动着那对月牙形的白银耳环。
“我就知道老爷在这里看风景……”
文易欣然一笑:“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肚里的虫子了?”
“没有啊,我只是随便猜的。”
小叶搓着手,缩起了肩,她只穿着一套蓝色的洋式女仆裙,没有大衣和围巾,白皙的脖颈和因为工作而缘故稍显粗糙的小手明清晰地暴露在侧下方透过玻璃窗射过来的明亮灯光中。
“过来吧。”
文易说。
小叶低着头,犹豫了一下,缓慢地走到文易身边。
“喜欢这个城市吗?”
“喜欢……”
小叶试探地看了文易一眼,欢快的声音跳出了虚掩的玻璃门:“这里真的好漂亮,特别是这里的山,好有意思啊,象鼻山呀,骆驼山呀,老人山呀,像模像样的……小叶真的好喜欢这里。”
话音未落,文易已经把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小叶肩头。
小叶慌忙去移文易的手:“老爷,你这样会着凉的……”
“别担心,我在睡衣里已经穿了毛衣了,不要动了,披着吧。”
文易和蔼地笑着,小叶并没有立即放开他的手。
“不想看看这样子的桂林吗?黑暗中的桂林……”
文易反过来握紧了小叶的手。
“老爷……”
小叶稍稍有些不知所措,柔润的眼睛将不安而期待的目光徘徊于文易的眼睛与下巴之间。
十三、四年以来,文易没有像其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伙伴那样,安定下来后就马上娶妻生子,甚至广纳姬妾,一直以来,他没有女人。
他疯狂地工作,然而刘云并不比他更懒惰,刘云不但早早娶了妻子,还早早地有了三个孩子。
这种奇怪的姿态自然会引起无聊人士的种种议论,譬如不讨老婆但是养情妇、不养情妇但是玩弄女仆、不玩弄女仆但是招妓、不招妓但是玩娈童、不玩娈童但是喜欢兽交……之类之类的谣言层出不穷,并且还屡屡以大幅的标题出现在地摊的黄色报刊上……
文易不是个男人。
这也是推论之一,虽然文易在另一个时空也有妻子儿子,但这个时空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此外,即使有人知道这个,也可以推论成:来了这里以后因为某种原因才变得不是男人的。
被有关人士捣鼓成各种非常形象的文易,此时正企图用目光吞没眼前这个小他三十三岁的清丽女子。
小叶的容貌只在中等,更非倾国倾城之绝色,要不然也不会到总理府来当女仆了,然而她的可爱却弥补了她外表上的不足,一颦一笑之间,总能让文易心旷神怡。
其实这心旷神怡的原因,更在于文易的回忆。
一看到小叶,文易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曾经美丽无比的初恋,想起那个叫芸儿的女孩,想起为了那个女孩,被时为密友的刘云打断了两根肋骨,于是下意识地,胸口就隐隐作痛。
初恋对文易来说,是一把无法逃避的利剑,刺入胸口之后,留下永远无法消除的清晰痕迹,一旦特定的人解开他那颗扣得牢牢的上衣纽扣,那痕迹就会在光的作用下沸腾燃烧,一直烧穿他的心……
文易记得,和芸儿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芸儿曾经问自己,能永远陪着她吗,一直陪她到死?
对不起,我不能肯定,说真的,惟有这个我没办法回答你。
文易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芸儿马上哭了,边哭边说,你就是骗我也好呀……
文易从来不会在脸上不发笑的情况下对芸儿说谎话。
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商量结婚的事了,然而,那时候,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即将展开,而文易正要参与其间,他预料到了失去一切的可能……虽然最后他还是当了逃兵……
芸儿走了,她得不到一个最简单的承诺,得不到一个即使骗人也可以的承诺——虽然她并不需要这个承诺。
美丽的初恋一定要以伤悲的结局而告终才算美丽外加纯真吗?
神经啊。
五十二岁了,那又怎样?不可以回忆美丽和纯真吗?不可以为曾经的美丽和纯真而感动吗?
不止是回忆和感动。
文易的另一只手,掀起了小叶耳边垂下的一绺秀发。
小叶的脸红透了,像中午还摆在客厅里的那些苹果。
文易不想说更多,梦境与现实在他眼前交汇,曾经被愧疚禁锢的**泛滥成灾。
是的,愧疚,曾经是对芸儿的愧疚,以后,就是对现在不知过得怎样的妻子孩子的愧疚。
对于前者,他给不起最简单的承诺,对于后者,他抛弃了他们,不带任何预兆,不给任何理由,不做任何解释。
捧起那张红透的脸,不必再仔细地徜徉,只需锁定那片樱红湿润的区域,不待她闭上双眼,一口气吻进她的小嘴。
“啊……啊……”
小叶哼出声来,另一只手轻轻去推那个已经跳入熊熊火炉的男人。
她推不动,她无法推动,她也不想推动。
“嗖”地一声,一道流星指冲天宇,荡出一团绚烂了整个天际的七彩涟漪。
紧接着,更多的流星,更多的涟漪,天空一片奇幻。
四周爆豆般的鞭炮声交叉融汇,合为轰然的嘈杂。
这一切,并不能阻止另外两团无关的火焰继续燃烧,那热,那光,只让他们自己陶醉、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