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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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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罗国内风头正盛的江湖势力之一五殿内,在聚集了年轻一辈武林高手的惊鸿殿,他负责协助殿主管理殿内事务并教导新入殿的年幼小孩,一岁入殿,至今已二十五年——深乱睁开眼睛时,脑海中的记忆如此告知自己。

那是一个微凉的清晨,他靠在惊鸿殿练功房旁的湖心亭子边,似乎上一秒正在远眺。湖边是群正在练剑的孩子,他的面前坐着一名穿着与自己身上同个样式同个颜色外套的男子,黑发就这么披散在自己手边,深乱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够触碰到那缕青丝。

看到那个静坐着的背影的那瞬间,深乱只觉得像是什么从高空跌落狠狠砸到了自己,头脑一片空白的同时心跳如鼓。

涌入的记忆里大部分都与面前这男子相关,幼时糯软信赖的笑脸,少年时沉默阴郁的视线,与成年后爱意刺骨的渴求混杂在一起,偶尔闪现火光冲天中浴血的他提着剑转身看到自己时那惊恐慌张的小半张脸,更多的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画面,气息火热声音低哑,就在深乱忍不住要拥上前面那个缓缓睁眼的男子时,接下来脑海里涌入的信息让他忍不住僵在了原地。

这个世界名为栖邪。

一款被人类所创造的,以古典武侠为背景的,全息网络游戏。

自己所能听到、看到、触碰到的一切,全是某个被称为“系统”的东西创造出来的,就连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记忆,被创造出来的原因,全是“系统”给予的,若出了什么差错,或不接受这个身份,随时可能被抹杀存在。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深乱不知该如何接受才好。

面前的男子呆愣过后转身见了深乱,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后便纠缠了上来,那双温暖的手并不如女子那般柔嫩,而是带着常年练武所留下的老茧,那手指的形状,拥上来的身躯,就连他身上浅浅的熏香,都让深乱无比熟悉。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几乎是立即就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深乱将这名为絮乱的男子搂在怀中,只觉得自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奔腾的爱意浓厚到如海啸一般将自己席卷淹没,在心跳加速的时候,带来让他难以克制的惶恐。

接受“系统”的安排,成为一个npc,做好自己身为npc的职责,这并没有问题。

可为何偏偏要告知他,自己的记忆与情感均为虚假的,他这小半生的回忆均不是自己切切实实经历过的,这要让他如何坦然接受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感,与面前这“自己”选择的人呢?

心底的迷茫不安,在看着怀里的絮乱那偏执却清冽的双眼时,被放到了最大。

这浓烈的感情……会不会在他有了意识之后,逐渐消磨殆尽呢?

深乱看似顺从地接受了“系统”给予自己的身份,身处五殿时也逐渐褪去了刚睁眼的那瞬间熟悉却陌生的不真实感,摸着那触感厚重的雕梁画栋,回忆这些地儿留给自己的所谓记忆,感受着练武受伤时那如实的刺痛,他就这么默默看着絮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与自己的关系,看着几名殿主身上那上位之人本就有的高傲越发恣意,看着生着病的总殿主……就这么一点点虚弱下去。

他所在的惊鸿殿,殿主闻当闲是名年近古稀却身体健壮的老人,一手欺霜剑法出神入化,只收了闻潮一人做了自己的亲传弟子,那根骨极佳的闻潮七岁时被殿主抱了回来,比自己小了一岁如今武学造诣却极高,喜怒无常不说,若性子上来,连其他殿的殿主都能出手伤了去,闻当闲见了却也不阻拦他,闻潮太过火就出面赔个罪,如若真不是闻潮的错,甚至能出手帮上一把,护短至此。

闻潮平时并不在殿内,总殿主身子不太爽利,一直缠绵病榻不怎么出长生殿,在系统给的记忆中,早在五年前的某个冬日,总殿主就与一名殿外之人密谈了许久,将下任总殿的位置交给了一个身份略有些尴尬的皇子,如今皇子失踪,闻潮每月十五之前都要赶去那皇子失踪的山崖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这样一来,留在惊鸿殿内处理事务的深乱,见得最多的除了日日抵足而眠的絮乱之外,便是殿主闻当闲。

只要是殿内人,习武时遇了什么瓶颈,身为殿主的闻当闲总能指点一二,闻当闲疼爱闻潮,与他差不多大的深乱也得了他的青眼,更是受了颇多照顾,不出多久,深乱就与闻当闲关系亲厚了起来。

那三个月中,性子有些死板的深乱虽说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的记忆与身份,却还是尽忠职守地将该做的工作,每每情到浓时抱了絮乱,也觉得感受到了自己逐渐增强的爱意,却一直担忧着,某天清晨醒来的自己和絮乱,面对虚假的记忆和感情时,会逐渐忘却那份热情,最终怨恨起“系统”给的一切,并走向分离。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闻当闲于初夏的某个傍晚,在惊鸿殿内他住所旁的湖心亭召见了深乱。

耄耋之年的长者青衣白发,直到深乱站到他的面前行了礼,闻当闲才将定格在湖边树下微亮的灯笼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看了自己面前的小辈一会儿,他突然开了口:“除了你的身份,你必须做的事外,并没有人能干涉你的意愿,阻挡你做出任何抉择。”

深乱闻言略微一愣,眼眸低垂掩盖住了那瞬间的惊惶无措,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不知道您指的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后被生生止在了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闻当闲却似没有看到他那纠结的神色,话里尽是无法掩饰的洒脱:“听说那些个玩家和我们不同,生活的世界固然也不同,他们不懂内劲不会武艺,轻功更是见都未曾见过,也只能在我们这儿习个武,体会体会仗剑江湖的快意……我们这儿只要身体不过分孱弱,人人都能习武强身健体,除了那些被困于一隅的人,其余的倒也是可以四处走走的。”

一言一语却是以身处这个世界为荣的模样。

深乱站在那儿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殿主就不觉着……意难平吗?”

“哦?”

“无论是您的身份,或是您这么多年的记忆,都是‘那位’强加给您的,您并没有真正经历过那些事,也许曾经后悔的事也并不是您的抉择,甚至连这个世界都……都不是真实的,您就怎么甘心接受这一切,甘心留在这里当一个殿主呢?”

深乱低低的声音几乎都要吹散在了风里,闻当闲却笑了:“我为何要意难平呢?”

“我虽说并不像你们这般年少,还能活的日子也不算太久,可我却不似那些副本中人被困在一小片天地中,只要好好当着我惊鸿殿的殿主做做分内之事,偌大江湖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位高权重,武艺高强没多少人能伤的了我,喜怒嗔痴一应俱全,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虽说那记忆是假的的,却填满了我未曾经历的岁月,每每回味起来都让人不舍,我能赏这湖光山色花鸟风月,也察觉得出冷暖寒暑,于我而言,这世界就是真实的。”

“没有这个所谓虚拟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存在呢?”

闻当闲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深乱的头,眉目中尽是长者的慈爱:“惊澜可比你爽利得多,醒来的第二日就因此事发了通火,不过幸好,他倒也很快就想通了,只说他不信这所谓的命,接受了之前的记忆不代表要接受之后的一切,只要是并未他愿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天道’中闯出一条道来。”

那铮铮的傲气,让闻当闲记起了自己年少时初闯江湖的些许片段,忍不住更是喜爱这个孩子。

深乱不言不语地站着,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略微收紧,也不知听进了多少。

见他这个样子,闻当闲倒也没说什么,只收回自己的手,继续看着面前那映着月色波光粼粼的水面:“总殿主一直卧病在床,身子骨不爽利,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他却是丝毫都没有怨过这一切,由他一手养大的石泉、绾茶小丫头伤心过后也接受了这些个事,不愿意离开的埋玉殿老殿主也为了刑殿刚接任的那小子云游去了,等再过几个月把一些事交代给闻潮后,我也差不多该寻个山清水秀的地界养老去啦。”

“深乱,你当其他人都没想过这些事呢?他们都只接受了无法改变的,去顺着心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已,你如此犹豫徘徊,就连我都察觉了,你枕边的絮乱,恐怕只会更不安罢。”

深乱闻言抬起了头。

顺着老者的视线看着水中那一轮月,他忍不住晃了神。

絮乱从自己醒来起,一直都十分依赖他,无论深乱去哪里做什么,只要絮乱没有自己的事做,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生怕少看了一秒,因记忆中的絮乱也是这般黏人,心乱如麻的深乱甚至忘记回头去看看那人脸上的神色是否一如往常。

深乱越想越焦心,犹豫了几秒后匆匆与闻当闲告了别,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絮乱坐在窗边,手边是一壶酒、两个酒杯与几碟下酒菜,因知道深乱被殿主叫走而没有跟着,就这么乖顺地在他的房内等着他回来,听到开门的动静后几乎是立即回了头,见来的是深乱,嘴角浮现一丝怎么都无法遮掩的,心满意足的笑意。

深乱推开门见了这一幕,忍不住心疼了起来。

那双盈盈的笑眼里带着些许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寂寞,就这么闯入了深乱的眼里,让他忍不住迎了上去,拥了上去。

那一夜深乱扣着絮乱的手指一夜都没有松过,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抓着自己唯一的珍宝,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倾诉自己这几个月的忧虑与迷茫,可怀里的男子像是懂了他想说的一切,即便睡了过去,嘴边的笑意却也未曾消散。

深乱在惊鸿殿的事务较为繁杂,除了负责教导新进的孩子、管理照顾他们的人之外,还需要帮着处理殿主的私事以及监察惊鸿殿内负责账目的帐房与管事,真真正正接受了这一切的深乱逐渐对殿内一些细微的方便上了心,也开始注意起小孩们的作息与练功进度,察觉到深乱的变化的絮乱则是恢复了之前的善妒,一切都像是步入了正规。

五殿内也新进了不少玩家,虽说对玩家们没什么好感,但基于壮大五殿的需求,深乱并没对沉香殿与闻铃殿购买或绑架玩家的事做出任何评价,又这么过了一个月,总殿主终于没有撑下来,总殿主离世的第二天,闻当闲将闻潮与他,还有几个管事一起喊去了偏殿,宣布自己要离开五殿。

即便早就知道闻当闲会离开,却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走,几人纷纷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闻潮却连表情都没有变过,只问了闻当闲什么时候走,得到第二日就离开的回答后,闻潮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就站在了一旁不再说话。

吩咐了几个管事继续按照之前的安排做事,闻当闲特地与深乱多说了几句,大意是:这里边只有他与闻潮年纪相仿,若闻潮遇了什么事要多帮衬帮衬,总殿主病逝后新任总殿还未找到,既然身处五殿就千万别只看着惊鸿殿,若可以,顺带着关注一下长生殿的情况,无论如何,务必要对新任的总殿主尽心。

深乱郑重应下了闻当闲的要求,看着他将殿主的印章及信物交到了闻潮手中,看着他叮嘱闻潮时释然的神色,看着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侧殿。

次日,闻当闲就消失在了五殿之中。

惊鸿殿为闻潮接任殿主举办了一场仪式,宴请了五殿的殿主与管事,宴会上他还是那一袭夺目的红衣,面上却半分表情都没有,看起来与往常有些不同,细看却与往常一样不喜之时连个笑容都欠奉,做完祭祀后,闻潮直接离了场。

深乱原本并没有察觉闻潮的心思。

只觉着闻潮成了殿主之后,原本的喜怒无常性子变得更为诡秘,总是将冷冷的笑意挂在嘴边,甚至将殿内大部分事都推给了自己,一个月内至少有二十多天不会回五殿所在的黄梨镇,大概是还未找到新的总殿主,急了罢?

其他殿主都认为久久未露面的洛永尘已死,只有闻潮应了闻当闲离去前的要求将洛永尘带回来,如若没有洛永尘,那总殿主只能从殿主之中选出来,当了总殿主就代表这一整个五殿皆听从指令,也是享之不尽的荣华与随意支使的权利。

目前殿主们因观望着其他殿的动作而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若时间一长呢?

长生殿空着的时间越久,底下的骚动就越难以抑制,等积攒到某个程度爆发出来,不管惊鸿殿是否想要作壁上观,为了自保也还是会牵扯进去。

为了此事去找闻潮的深乱却瞧见,那人满脸厌烦的神情将惊鸿殿殿主的印章与信物丢到角落里的场景。

满腔忧心因闻潮这动作,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一般凉了个彻底,想起闻当闲离去那日的情景的深乱恍然发现,从一开始,对成为殿主这件事,闻潮甚至连半点可以称之为愉快的情绪也无。

闻潮一直是被当做闻当闲的继承人来培养的。

注定在闻当闲卸任之时接替他的位置,成为五殿的殿主之一,成为惊鸿殿的象征,唯一能命令他的也只有总殿主,可心高气傲、能说出“只要是并非我愿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天道’中闯出一条道来”的闻潮,会听从他人的指示吗?

若他想要当的不是殿主,而是总殿主。

若迟迟未寻到的洛永尘根本就不是失踪,而是负责寻他的闻潮特意不去寻人,更甚是已经偷偷处理了他……

埋玉殿的束河鞭法暗器最佳,绾茶善用药,饮石泉连功夫都不会只善用计谋,老殿主一走,整个五殿能在闻潮手下撑住一百招的少之又少,如若他想各个击破并暗自策划,想要成为总殿主也并非难事!

因闻当闲离去前的叮嘱,决定若真有这事就出手阻止的深乱多次在闻潮与他议事之时出言试探,甚至说出了“若真找不回洛永尘,总殿主的位置也不能一直空着”这类的话,却均被闻潮似笑非笑地以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制止了话题。

就在深乱疑心思虑想要找出证据,并犹豫是否要将这事儿摊到明面上与闻潮对峙之时,闻潮突然传信称已经找回了洛永尘,并不久后会将他带回去。

深乱听后立即派了下属与闻潮会合,并吩咐其中一人去悄悄查查那闻潮准备带回来的人是不是洛永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又增派了人去保护洛永尘的安全,一路提心吊胆生,怕闻潮在路上就将洛永尘杀了去。

闻潮带回的不止是洛永尘,还有一名可刷新的小孩。

乔夏是救了洛永尘的村子里村长的小儿子,原本灭了口却发现这孩子死而复生,就算是五殿内,可刷新的人也不算多,深乱理解洛永尘与闻潮将他带回来的动机,估摸着因下手的人是闻潮,乔夏并不喜欢这性子张扬的殿主,深乱更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将自己能做的,全做了。

以洛永尘的安危为由让那一脸懵懂的小孩充当了自己的眼线,并派人跟在闻潮身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暗自记录着闻潮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即使殿内有太多事需要他处理,却还是带着絮乱一起上了京,生怕闻潮因总殿主为了复仇而动用五殿的资源,一个不合心意就将洛永尘杀了取而代之。

絮乱曾问过他,何故如此?

闻潮没有在乔村就将洛永尘杀了,而是好好将之带了回来,也未必就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何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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