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一家的返京行程被定在八月下旬。车驾入汴京,已是九月暮秋时节。风渐凉,粟麦黄,汴河两岸农田翻滚着黄澄澄的麦浪,垄间地头里孩童的嬉闹声清脆童真,憨然悦耳。这一群不知愁滋味儿的小家伙们,丝毫不受傍晚天时的打扰。雨云渐近,大人们在忙活收割,他们则在地上游戏玩乐般捡拾着遗落的麦穗儿。
舒窈从车窗里撩帘而望。新宋门巍峨高耸,阔别近三年的天子神都依旧一派繁华,四时花木遍植其间,新叶旧英,红枫碧树,缤彩彩望之如绣。
入城的御街一如离开时那般宽敞整洁,车如流水,马若游龙。在天家贵人用不着出行的档口,汴京的百姓们丝毫不吝踏上御街的曲廊,开封府官吏们从不约束庶民游乐,近昏时候,曲廊高灯下,人影绰绰如织,商人叫卖不绝。这里的金铺银楼招牌闪亮、饭庄茶楼酒旗高扬、漆馆画行生意兴隆,勾栏瓦肆也热闹如一。
舒窈手放在木棂上,目光贪恋地望着眼前,在心中默默把金城与汴京做了个对比: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在代北的日子是春看稚儿挽弓,秋防流寇掠身,雁门关外有马鸣啾啾,雁门关内有长剑铮铮。而代北骨子里就像俭朴刚直,性格豪勇的铁汉,不畏强敌,活得粗悍硬颈。反观汴京?这里春赏繁花,夏饮凉茶,秋观蹴鞠,冬享书画。四时皆是太平风雅,日日都是诗酒如画。天子居得天独厚,占尽地利人和。正如落于凡尘,轻裘缓带的浊世佳公子,锦衣翩翩,优渥生活让人艳羡不已。
舒窈在车中托腮而思,等到队伍转到郭府所在巷子,从帘缝隙里看着熟悉的景色,她才终于喟叹出声:“终于还是……回来了啊!”
回来了。诸多感慨涌上心头:远去了边塞厉迈,黯淡了羁旅辛劳。如今她重回锦绣地,自然重思风波路。离开天阔地阔的肆意代北,此次回来,她终于也要成为彻头彻尾的世家女子。从今后,旁人看她必是美貌聪慧,温婉端庄。可内里详情如何,便只余她自己心里清楚。
丁忧除服,家族的利益注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她无人做陪,只能披上一袭华衣,挺身而上。
离开故里,回到生于此,长于斯的汴京,外人眼中的舒窈好似并无多少欢愉情绪。她显得很平静,很淡然,就如从未离开。
然而,离开就是离开了。有些东西也到底还是变了。
记得那年她北上。卫州门城楼前,清晨露重,宁秀的车驾静静等候,与她隔着绣帘,默默相送。
今时她回来,暮云低沉,羁旅疲惫。当年承诺会出城迎她的姑娘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她不是不想,而是已不能。
在舒窈回京前的一个月,宁秀随父离京,赴苏州外任。临行前,她惆怅满怀地给舒窈写了一封信,信中说道:“余闻南人好讼狱之事。民狡似狐,王化难驯。吾父北人入南地,此一去必宦途维艰,不知何年得归。汝孝期将尽,余尝盼汝除服归京,共话燕射斗草之趣。然世事无常,因缘多变,吾离京赴吴,此一别后,不知何日相见。余每思至此,皆心下黯然,屡屡啜泣而不欲人知。”
她和宁秀的感情没变,变得是让他们措手不及的京中局势。不知从何时开始,随立国而兴的勋贵世家便渐次衰败。自寇准复相,刚厉率直强硬派重掌朝纲。张家及一派身无功德靠祖宗荫佑的家族更是式微加速,这两年,昔日勋贵境遇早已大不如前。被外放离京,排挤出权利中心的勋贵之后,又何止的宁秀父亲一人?
大宋的天子们一代代润物无声,惯会软刀杀人,兵不刃血。立国几十年,昔日呼风唤雨,左右江山的世家们已一个个如开国的武将,无声无息渐次退往权力舞台的边沿。
李家如此,张家如此,他们郭家……恐怕也距离不远了吧。
他们郭府除服回来的这个秋天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官家赵恒自立秋染病,久治不愈。太医院中诸多国手伺立左右,却终究不见丝毫起身。到舒窈他们返京时,赵恒已连续卧病两月有余。两月间,大小朝会他都不曾出席,所有天子庶务皆由皇后刘氏代劳,诸位辅臣从旁协佐。时隔几年,刘皇后重新把持了朝纲,原本在党争中落于下风的丁谓也趁势而上,隐隐有与寇准平分秋色之力。
朝中局势一时焦灼,不少官员联合上书,奏请官家允太子监国,代天理政。然而官家对此却充耳不闻,按而不表。他只着人成立了资善堂,让太子秉笏南乡立,以初学者的姿态听众辅臣参决诸司要务。
糊涂庸懦了大半生的官家在对待九五帝权与储君理国上,心中透如明镜。他太清楚,对上那群各有考量,心机深沉的朝臣,他的太子还显稚嫩。让太子监国,根本无法同那群朝臣斡旋牵扯。他在世时,尚且好说。若他驾崩,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的太子为臣子所挟,被蒙蔽视听。最终大权旁落,新帝沦为傀儡。
他不放心,大不放心。他恨不得在有生之年将所有帝王心术统统教于太子。可事有轻重缓急,到这份儿上,他也只能按捺焦躁,让太子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学一步。
官家忙着生病,忙着教导太子;大臣在忙着站队,忙着选择阵营。朝廷上下,一时无人他顾。连郭氏一族的入京都悄然无声,就如石子落于静水般,所有人都低头想看它会荡开多少涟漪,却没有一人真正发声说一句:这石子哪里来的?
当然,郭家人自己也忐忑。除服回京,他们身上打着鲜明的皇后势力的烙印,让本就微妙的局态越发不可捉摸。没人知道官家准备如何利用郭家这枚棋子。是直接起复,官复原职?还是暂且搁置,另有任用?
没人敢妄断,没人敢确定。
在这个风波难定的时节,郭府似乎淡化了自己的存在。连中书门下省、御史台和皇宫大内手掌国维的三处机构,竟然也无一处主动提起郭氏众人的起复事。
这让郭府的亲家钱惟演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作为枢密使,钱惟演很清楚,若是一直被这么冷淡搁置,万一哪天皇帝龙驭宾天,朝中势力重新洗牌,郭家再想起复可就难上加难。
他们应趁着现在,放下世家的矜持,赶紧活动。为将来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早做准备。
钱惟演思虑到此,并不啰嗦,一面派儿子出马,与他岳丈郭守璘会面劝说,另一面则授意儿媳邀娘家女眷过府,闲话家常。
说是闲话家常,可派去请人的帖子一递到郭府,郭氏两房也估摸出个大概内容。既然亲家公都将事情谋划到这份儿上,郭府再端着,于情于理就不合适了。
于是十月初五这天,李氏便带着侄女舒窈分乘马车,以探望孕期女儿的名义去往钱府。
车出国公巷,晨起有风,露重未白。黄历载:今日宜出行祭祀,忌婚嫁动土。
舒窈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手支在车中小案上,淡定泊然地翻看一本《隋唐嘉话》。车外随行的侍女在一旁小声提醒:“二娘子,就快启程了。您且把那笔记放一放。”
舒窈眼盯着史话字眼儿,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继续我行我素。小侍女一下垮了脸色,望着漠不听劝的舒窈,愁苦万分地摇摇头:真搞不懂那书本有什么好看的?娘子一不考功名,二不入馆阁,学那么多东西干嘛?
小侍女万分不解,叹了口气,摆摆手随她去了。
马车转巷穿街,稳稳行在青石官道上,到御街前忽然停驻。
“双成,这是怎么回事?”
舒窈看书入神,车马停得突然,让她毫无防备。一个前栽,她脑袋就杵在了小几上,“嗙”得一声磕了前额,直疼得眼冒泪花,声音发颤。
双成自车外撩开帘子,看下舒窈发红的额角后,不由倒吸口气:“二娘子,您没事吧?”
舒窈自己倒不甚在意,只揉了揉头,指指外面:“我倒是没事。这车怎么突然停了?”
双成倒也机灵,听话后转身离开,也不知去何处探听消息,没片刻又折返回来。眼盯舒窈,苦恼无措地回答:“二娘子,好像……今天御街被封了。”
“被封了?”舒窈娥眉蹙起,“出了什么事?御街被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