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脑袅袅销金,清波泛泛映日。
御水塘的湖心亭碧纱漫垂,随廊环绕,薰风从九曲白玉桥斜吹而出,掀动了素色纱幔,带走亭中一袭冷香。
这是自常州返京后,舒窈第一次驻足皇宫。
上次离开时,寿安宫大殿侵痛膝盖的冰冷地面和刘太后伸出手指迫她仰视的场景还历历回放在眼前。
如今三年一晃如瞬,旧地重游,亭中凤榻上的皇太后已似完全忘却了她当年所为。她仍旧像个慈爱长辈一样,平和安宁地望着舒窈,笑容晏晏地对她说:道“你这丫头,从常州回来近两月,怎也不知随你伯母入宫来看看哀家?可是心里仍在记挂着哀家当初责骂你的事?”
舒窈微微一怔,尚不等回话,便已察觉到身上骤然聚集了无数道视线——那多数来自与她同时奉谕入宫的小娘子们。
她们之中,最大的年不过碧玉,最小的岁方方豆蔻。
看来者家世,众朝臣举荐之人,今日算是齐聚于此。
不管愿还是不愿,站在这里的她们恐怕之后都不会一见如故,相交莫逆。
舒窈轻轻抬起脸,唇角勾起,恰到好处地对上首的太后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浅笑:“娘娘言重了。舒窈惶恐,当年离京匆忙,尚不知娘娘是否已经消气。如今回来,贸贸然随伯母进宫,若再惹了娘娘生气,臣女实实罪该万死了。”
太后轻笑一声,抬手虚点了点舒窈额角,回头向着身后杨太妃说道:“看到没有?几年不见,这丫头倒越发伶牙俐齿了。”
杨太妃侧过身,目光柔和地扫一眼舒窈,腮边泛出浅浅笑容。
“太后,正是这样才显得有灵气精神呀。若郭二娘子在外几年,回来当真变得沉默寡言,太后恐怕是要心疼她,在常州过得是否安好了。”
刘太后听罢黛眉轻扬,竟是颇以为然地颔了首,认同此言。
“你们也都别拘谨着。学学她,只管放大胆子,把这儿当做自己家里。”太后边说边指指舒窈,对周围诸人乐呵呵言道,“哀家人老了,就喜欢身边热热闹闹的。好不容易得了机缘让你们进宫来陪陪哀家,哀家少不得要多留你们几日。对了,阿映,瑶华宫那边收拾妥当了吧?”
姚映趋步上前,恭声答禀:“已经收拾妥帖。六位小娘子可即时下榻入住。”
刘太后满意地眯起长眸,身靠上凤榻,随手指着队列中一个文弱秀气的女孩儿闲适问:“慕楠,平日在家都如何排遣光阴?”
被叫慕楠的女子款款出列,脆生生说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家父乃治学之人,对儿女要求极严。平日得空,臣女多以诗书为伴。”
说完她便似有似无地扫视向舒窈,眉梢唇角显示的炫耀挑衅,昭然若揭。
这恐怕不是一个能容得旁人风头盖她的女孩儿。贾昌朝一届大儒,不曾想,他府中女儿却是个娇蛮子。
皇太后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手指,别有深意地与杨太妃对望一瞬。
杨太妃会意点头,回过身,目色温柔地望向贾氏。
“女儿家多读书也是件好事。贾帝师乃经世大儒,连官家惫懒他尚且不假辞色,对自家儿女自然更加上心。”
贾慕楠听得太妃赞誉,不由面泛薄红,谦恭万状地垂低下头,默默退回班列。
路经舒窈身边,她侧眸冲她展露出一口齐整贝齿,笑容得意,好像已扳回一城。
舒窈心内哑然失笑。面上却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处,眉目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仿似不曾察觉到贾氏女对她的幽幽敌意。
算起来,在诸多姝丽中,曾见过赵祯真容并且与赵祯还算熟稔之人,除却她,恐怕便只有这位年方十三的贾慕楠了。
贾慕楠的父亲文才昭彰,被尊帝师。贾府一族又素来以诗书传家,名声清贵。贾氏是清流士子中一杆值得彪炳的大旗。
赵祯身为帝君,出入皇宫,偶有微服。自然也会前去拜谒授业恩师。
贾慕楠作为贾府的掌中明珠,不难有机会接触到当今天子。
正所谓少年慕艾,少女怀情。
似赵祯那般天潢贵胄,风姿卓然的俏郎君,纵是他矜持无意,礼貌疏离,恐怕也能在举手投足间虏获下贾慕楠这颗绣楼懵懂心。
舒窈暗暗磨了磨牙,抿起唇,眼神明灭地望一眼崇德殿。
这个时辰,正是官家在御书房进学的时候。也不知官家在面对贾先生时,还有没有想着,今日他先生的女儿也是在入宫闲话之列。
不过,纵是他没想也无所谓。她总有的是法子激他记起这遭,让他自己不请自来。
赵祯有没有顾虑到舒窈面对的贾慕楠时的心情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不过,他迫切欲知御花园凉亭中,太后与太妃对入宫诸女所讲何言的念头却始终盘绕在心间。
近晌时刻,教习乐理的帝师刚刚离开,阎文应正准备伺候赵祯移驾传膳,却听赵祯突然问了一句:“玉带亭中的膳食是如何供应?”
阎文应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是太妃娘娘专门嘱咐御膳房,给予诸位娘子以位照五品女官的份例。”
赵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附上一句:“另在其座加上一碟离刀紫苏膏与金丝党梅做辅食。”
阎文应听后闪了闪眼光,倾身上前,小声确认道:“官家,是各位娘子都加?还是……只加那一席?”
若是没记错的话,离刀紫苏膏与金丝党梅,那应该是几年前郭氏二女往来掖庭时,吃得最得心意的两样宫点。
也难为官家,作为一个素不喜酸的人,竟然也会因旁人爱好特特记住了两道以酸甜糯口著称的果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