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没有伤到脚。
山林间,松柏屹立,白雾寒深。
幼清看着他俯身认真捏揉脚腕,眉目柔和,半点没有刚才在马车上拂袖而去的恼怒样子。
他是个硬朗汉子,沙场上杀戮惯的,一横眉一生气,总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紧张感。
总以为他还会再气气的。
哪里能这么快就求和了。
明明是刚硬冰冷的岩石,何故顷刻间在她跟前化成了水。
幼清不去想,轻轻开口,问:“你为何又戴这个?”
徳昭抬眸,并未直接回答她,在她跟前踱了一圈,像是在想什么,最终停在她面前,沉声道:“我原打算戴了这个,在你跟前就真真正正是全福而不是睿亲王。”
说罢,他不由分说将她背了起来,“但我不忍心看你带着伤走路,所以还是得先做回睿亲王。”
他是想要借全福的身份重新同她亲近。
幼清趴在他背上,双手本要做拳捶他的,听了这话,慢慢地松开手掌,缓缓地攀上了他的肩。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蛮横。”
徳昭往上抖了抖,幼清怕跌倒,下意识抱紧他。
“再说爷蛮横,就把你丢下去。”
幼清娇娇柔柔开口:“那你丢好了。”
有恃无恐。
徳昭哭笑不得,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她彻底明白了他的心意,顺势衡量出自己在他心中占的分量,所以她敢来招惹他了。
换别人,他定是不伺候的,这样在他跟前放肆,他不动刀动剑已经算好了,哪里还会亲自上阵哄呢。
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徳昭认命地背着她上山。
到了山顶,徳昭累得喘气,幼清活泼乱跳地跑去寺里求神拜佛,顺带着求了一支签。
求的是姻缘。
解签的师父是这样说的:“施主你命途多舛,姻缘亦是,所幸福星庇佑,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福气,集中在后半辈子,届时千万女子人人得而羡慕。”
幼清听得晕乎乎的,直接问:“那我的有缘人究竟在何方呢?”
大师道:“一开始是谁,最后的归宿就是谁,中间虽有兜兜转转,然尘埃落定之时,即可知晓。”
幼清提着姻缘灯笼出来。
心里纳闷,一开始不就是白卿么,可他走了,不要她了,她也万不会舔着脸求他回来,她不要同其他女子争男人,是她的就是她的,但凡有第二个分享,那她宁可不要。
可见神仙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至少她求的那道签文就不是准的。
出门正好望见徳昭。
他不喜欢佛门之地,是以在树下等着。
在他昭看来,找了理由便能遁入空门,从此抛却世事,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是要挣点什么,挣名挣利挣爱挣一把骨气,若什么都不挣了,那活在世上作甚。
与其躲在空门中什么都不做,倒不如死了的清净。
徳昭一向活得世俗又狠绝。
他迎上去,指了她手里的灯笼问,“就求了这个么?”
幼清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关于签文的事。
他记仇得很,说不定就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来。
两人在寺庙里逛。
转到一处供佛的庙堂,里头好几个和尚在念经。
幼清站在门边,下意识跟着一起念起来,声音又浅又轻,细细碎碎,双手合十,虔诚真挚。
徳昭凑近听,听得她嘴上说着的梵文。
待她念完了,深深了鞠了一鞠,提起灯笼继续往前。
徳昭问:“你怎会摹酢躞文,家里人兴这个么?”
幼清这才想起来,家里连氏和姜大不曾诵经拜佛,她在兽园里也没听过有谁念经。
那经文就像她念过了千遍万遍一样,自然而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
幼清怔了一怔,道:“这是大悲咒,我应该念过的。”
她还知道是大悲咒,也没人告诉过她。
也许是地藏经,也许是心经,可她知道,不是别的,就是大悲咒。
徳昭笑了笑,打趣:“你和太妃倒是能凑一块去。”
幼清不理他,接着往前走。
待走到一处山崖旁,孤零零一棵老树屹立崖头,重重白雾像是从地上飘来的,又像是从天上坠下的,缠缠绕绕,朦朦胧胧地隐了对面的山头。
徳昭怕她跌下去,一步一步紧紧跟随,离山崖只有几步远时,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她过去。
幼清怔怔站了会,看眼前云卷云舒,似世事浮沉,二十岁,没了齐白卿,遇见了徳昭。
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越是不想要的,越往眼前送。
幼清忽地出声问,“现在你是全福,不是睿亲王,对么?”
徳昭毫不犹豫地点头。
幼清回身往他胸前一拳捶,她力道轻,打起人跟拿起棉花棒戳人似的。
徳昭纹丝不动。
一拳,一拳,又一拳。
她性子里的狠戾,仿佛都在这一刻发泄了出来。
等她打够了,徳昭捧起她的手,问:“手疼吗?”
幼清撇开脸,一字一字道:“你若留我在身边,少不了要受罪,你可想清楚了。”
徳昭勾嘴一笑,“受什么罪,我欢喜还来不及。”
幼清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个奴才没错,可若在我的男人跟前,我就不会把自己当奴才,我若是想骂你,你就得受着,我若是想打你,你也得受着,我脾气又臭又犟,我甚至不会主动亲近你。”
徳昭情不自禁揽住她的腰,“我若能成为你的男人,你要星星要月亮我都能摘给你。”
幼清推开他的手,“我姑姑说过,做妾者,命不是自己的了,心也不是自己的,整天同其他女人抢男人,生了孩子得跟别人共享一个爹,说来你可能觉得好笑,可我并不愿意做妾。”
徳昭一愣,继而道:“我这么多年没有女人,若是有了,便只会有一个。”
她的坦诚相待,令他觉得高兴,话说清楚说明白了,事情也就顺利了。
他很想很想要她。
想起什么,徳昭觉得有必要同她提一提,试探道:“外人说我命硬,你怕被克么?”
幼清脸红,“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我并不怕的。”
徳昭又急了,“那什么时候才到那一步。”
幼清咽了咽,试探问:“我愿意慢慢接受你的好,可前提是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轻薄我,倘若有一天我喜欢上你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强迫我,否则我情愿去死。”
也没有退步了,这是他的王府,她逃也逃不出去。即便如此,她也得为自己争取一把,好歹让自己稍稍活得舒适点开心点。
她虽然不如别的姑娘俏丽,她甚至不再年轻了,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又长了那样的红斑,在外人看来,可能徳昭看上她,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除了依仗他,她已经别无他法。
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他瞧上她,她就得妥协,心是她自己的,她想给谁就给谁。
徳昭想了片刻,而后吐出一个字:“好。”
他又说:“以后在我跟前,你不用再称奴婢,从此你就是幼清我就是徳昭,我们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简单四个字,给了她最大限度的包容。
她真真是要什么得什么。
他现在完全就是被她牵着走。
幼清扬起笑脸,伸出小拇指晃了晃,“那我们拉钩。”
·
山脚下,除了徳昭的车队,另外还有几家的车马。
其中一辆窄小毫不起眼的马车里,齐白卿紧张地坐在里头,旁边福宝好奇地问,“主子,王爷送我们来这里作甚?”
齐白卿深呼一口气,想要往车窗外看一眼,却不敢掀窗帘看,怕动静太大被人瞧见。
心中两个小人打着架。
一个说:“再不多瞧一眼,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
另一个说:“不能瞧,瞧了又能如何,带她离开么?”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轻轻掀起帘角,快速地往外看一眼。
正好见着幼清从山上下来,旁边站了个陌生男子。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戴面纱,大大方方地露出脸上的红斑。
以前她最是讨厌别人看到她脸上的红斑,如今却是不怕了,许是在睿亲王身边待着,莫名得了自信。齐白卿垂下眼,心想,不管怎样,横竖她开心就好。
转念又一想,睿亲王竟让她独自来这样偏远的地方,可见也没有多爱慕她。
若换做是他,千难万险也要陪着她一块来的。
福宝见他脸色不太好,好奇窗外有什么,擅自掀了帘角往外看。
齐白卿在这时抬起头来,透过缝隙去看车外的幼清。
他的目光这般痴迷,福宝不由地一惊,顺着视线去看,瞧见个面带红斑的女子,修长瘦削身形,盈盈轻步,身上有那么一股子清丽气质。
福宝想起齐白卿画的那些画,一幅又一幅,画得都是同一个女子。
她出声问:“主子,您爱慕的女子,就是她么?”
齐白卿没回应,许久,福宝听得他的声音心酸又无奈:“我爱慕她又有何用,她不再是我的了。”
福宝低头不语。
如若可以,她可以是他的。
但她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