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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清走到画像下细看,画工精湛,画上的少女笑靥如花,那样的笑容,是对着心爱人才有的欢喜。

这便是宋阿妙了。

她怔怔地看着,心里头忽地难过起来,没由来地伤心,仿佛被人揪了一把,扯着疼。

越看越难受。

身体深处有股浓浓的悲伤翻天覆地扑过来,狰狞地占据她的心。

头痛欲裂,肝肠寸断。

徳昭正好进屋来,来喜到他跟前说太妃往幼清屋子里送了幅画,他便急着赶过来了。

抬头望见幼清眼泪汪汪地立在画下。

她听得脚步声,转身望他。

徳昭愣住。

有那一瞬间,他竟将幼清和画上的宋阿妙看重了影。

一样的身姿,一样的眸子,连哭起来的神态都一样。

可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

过去他爱了宋阿妙,或许爱得太深,连带着爱谁都觉得像她。

幼清指了画像道:“这就是你心爱的女子罢。”

徳昭看着画上的宋阿妙,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许久,他点点头,走到幼清跟前,抬手掩了她的眼。

“不要看了。”

她的眼泪又烫又热,湿了他的手指,一点点顺着指缝涔出,他不知道她为何要哭,想问却又不敢问。

怕问了,他两难,她伤心。

不如不问。

幼清也不自己为何要哭,她忍不住,眼泪自己流下来的。

哭了会,她终于稳住了情绪,尽量不让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情绪牵动自己。

慢慢地撩开徳昭的手,她顾不得用巾帕,拿衣袖角擦眼。徳昭先她一步伸出了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揩泪。

幼清一动不动,任由他的指腹从脸上滑过。

旧爱跟前,为新欢擦泪,他越是温柔,幼清越是愧疚。

她觉得自己像个不怀好意的坏女人。

两个人安静地坐下来。

窗外北风瑟瑟,冬雷震震。

幼清垂了眸子,“和我说说她罢。”

徳昭一愣,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并未婉拒,沉默片刻,声如沉水,缓缓而道:

“我同她是永乐十五年正月遇见的,她随父母进京领命谢恩,她性子顽劣天不怕地不怕,在皇城内乱跑迷了路,不肯问人,爬上废殿残墙没站稳,我倒霉,正好路过,差点没被她砸死。”

他说起当年的事,嘴角挂了抹苦笑,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后来父皇命我去明州监察,实则是下放,我虽为皇子,除却一个皇家空名,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到了明州,宋大人经常邀我过府相聚,后来索性在宋家住了下来。宋阿妙她总是潜伏在我途径的路上,藏在树间,拿东西往我跟前砸,刚开始她拿果子点心砸,是她自己爱吃的那些,后来她就砸信,写的字又丑又歪。”

幼清听得入迷,脑海里有什么呼之欲出,就差那么一点点。她不让他停下,急切道:“然后呢?”

徳昭继续说:“永乐十六年二月,父皇立金匮之盟,太后忌惮德庆乃为前朝公主所生,执意让父皇离胞弟为皇太弟,我在宋家住了近一年,京中有急召。那个时候,我和她因为小事争执,谁也不肯让谁,一气之下,便不告而辞了。我到京之时,正好接到宋大人的书信,说是我走那天宋阿妙冒着风雪一直追,追得连鞋子掉了,脚破了,跑得没了力气一头倒在雪地里,可惜我不知道她在身后追,始终、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

再后来的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七月宋家一百二十三人被灭口,尸体烧焦,死状惨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当时的储君如今的皇帝,查了三月,仍无所突破,当时他们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得让人出来顶罪。

他在宋家住过,又那样崇敬储君,万不能看着自己敬爱的四叔被人诬陷。

遂站出来顶了罪。

将罪名转移得无懈可击,揽下了所有的罪名。

天牢待了两年,储君继位,他出狱后第一件事,便是托人去寻宋阿妙。

明明知道她在那一百二十三具尸体中,却不敢相信,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还欠给她一个回应,临走前她问过,“徳昭你愿意照顾我一辈子吗?”

那时他心高气傲,不肯在情爱上面耽搁功夫,现在想来,真真是愚蠢至极。

他想找到她,告诉她,他愿意。

子不翻父案,弟不违兄意,皇帝赦免了他,却不能为他正名。

徳昭也不在乎了,要名声有何用,有权利就行,他已负了她,不在乎再负天下人。

幼清声音细细的,问:“我真的很像她吗?”

徳昭点点头,又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幼清道:“你们不一样,我知道的。”

幼清:“可刚开始不就是将我当成了她么?”

徳昭沉默不语。

幼清怔怔地看着画像,语气十分肯定,丝毫没有怀疑:“她在你心中,定是无可替代的存在,这么多年你不曾纳过妻妾,为的就是想将唯一的位子留给她吧。”她垂下视线,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的故人回来了,你该如何抉择?”

徳昭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幼清抬起头,“非要选呢?”

徳昭微微屏住呼吸,面上云淡风轻:“宋阿妙不会回来了,我这些年的寻找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有句话说的好,怜取眼前人。”

感情这回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心,他心里装了两个人,可他不能如实相告。

他已经失去了宋阿妙,他不能再失去连幼清。

徳昭缓缓挪动,一点点靠近她,挨着了她的手臂,低头凑到她耳边,声音坚定,一字一字,“选你。”

幼清忽地有些愧疚,“可我还没有爱上你,甚至连一丁点喜欢都没有。”

徳昭的声音越发温柔,“没关系,我们有过誓言,我会等你。”

时机已经快要成熟,她嘴上说着不喜欢,可她已然心动。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俘获她的心。

幼清心乱如麻。

她的手被徳昭轻轻勾住,那日他们拉钩的小拇指,他的力道不轻不重,自信淡定,同齐白卿完全不同。

幼清撇开脸,脸颊微微有些烫红,声音细不可闻,“那你先等着。”

·

临近年关,宫里设宴,大年二十九,皇家贵胄进宫赴宴谢恩。

丝竹笙箫,歌舞升平,各皇家子弟互相劝酒,徳昭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子上,已经灌了好几壶酒。

他一向以狠戾冷血闻名,见着谁都是一副不容侵犯的神情,世家子弟大多不敢招惹他,都怕他,鲜少有人到他跟前玩笑。只有毓义捧了酒敬他几杯,打趣了几句,而后便走开了。

徳昭准备问一问身后的太监如今几时,他想回府,府里有人等他。

皇帝却在这时朝他招了招手。

两人悄然离席。

登望天楼,北京城白雪素裹,寒风阵阵。

皇帝命人摆案温酒。

对饮赏雪,醉到微醺之时,叔侄俩言笑晏晏。

皇帝问,“明儿个大年三十,你若在府里待得无趣,只管进宫来。”

徳昭笑:“臣若进宫,岂不惊扰了四叔和娘娘们,指不定要被哪位娘娘戳着后脊粱骂呢。”

皇帝一杯饮尽,“莫管她们,你来便是。”

徳昭出言婉拒:“还是初一来罢。”

皇帝放下酒杯,双眼微眯,“徳昭,你是不是有女人了?”

徳昭想了想,摇头否认,“若臣有心爱的女子,定会告知四叔。”

皇帝似笑非笑,手指点了点,“倘若真有了,定要带给朕瞧瞧,朕这一生,不知情爱为何物,你若能寻着自己真心爱慕的,不失为好事一桩。”

徳昭只笑笑,将话题移开:“四叔年纪还轻,今年不过三十五,往后有的是好女子往跟前来。”

皇帝一笑而过。

乙亥时分,又下起鹅毛大雪来。

幼清睡不着,兀自披了件绛红白里大氅,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

崖雪在外榻,已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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