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薄薄的眼皮一掀,“小猪,剥完杏仁到我工作间来。”
话毕,他在饼房里转了一圈,又接连训斥了三个甜点师,将每个人的工作状态都吊在他满意的高度上,这才重新把自己关到私人厨房里去。
剥好的杏仁纹络清晰,像一粒粒饱满扁平的大花生米。
宁夏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颗杏仁丢进碗里,徐思齐从她身后经过,吹了声口哨,“小猪——!”
宁夏扯起嘴角,“小猪叫谁?”
“小猪叫你——”徐思齐立即反应过来,“靠,你还知道阴我,看来抗打击能力挺强啊!”
宁夏转身,笑呵呵地说:“你还知道幸灾乐祸,看来脸皮挺厚啊。”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杠上,以往都是他气得跳脚,她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淡然模样,现在她突然还击,徐思齐反倒有点不适应。
可,为什么会不适应?
徐思齐怔忪片刻,大概是因为卸下伪装后的宁夏,气场太足了。
和笑面虎如出一辙。
站在宁夏旁边的甜点师恰好去了别处,徐思齐走到他之前的位置,偏头看着宁夏,“看来还是受了刺激呀,不敢和他顶嘴,把气撒到我身上来了。”
宁夏有礼有貌地回敬他一句:“谢谢你主动送上来让我撒气。”
“……”
她理直气壮的样子,让徐思齐忍不住想抽她。
***
宁夏象征性地叩了三下门,里面传来一句“进来”,声音不大,像是被打扰后在闹脾气。
推门而入,她没有太靠前,而是立定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外。
不锈钢工作台上铺着一挪崭新的白纸,他一手撑着台沿,一手握一支铅笔,对着白纸低头沉思。
宁夏问:“,你找我什么事?”
他一动不动,语气恶劣,“闭嘴。”
“……”宁夏错愕半秒,心里已认定他是只疯狗,逮谁咬谁。
一声不吭地等在一边,宁夏视线下移,注意到地板上的三四个纸团。
随手弯腰拾起一个,展开来看,上面画有一堆叠放成松塔形状的水果,最顶-端是一颗草莓,然后是雪梨、苹果、香橙……
“谁允许你碰我的东西?”
冷酷的质问声响起,宁夏吓一跳,抬头看见徐正则身板挺直地盯着她。
掌心一合,白纸被她重新揉成团。然后,她两手张开,任由纸团自由落体,弹在地。
“还给你。”宁夏对他笑。
动作随性,神态自然,这样的她,竟让徐正则一时分不清是真天真还是装天真。
他蹙起眉,目光在她笑容明朗的脸上逡巡,似是在研判什么。
宁夏面不改色,随他看,嘴上又问:“,你叫我进来不会是想继续羞辱我吧?”
徐正则嘴角一勾,兴许是被愉悦了。他说:“孤男寡女地羞辱你?相较而言,我更喜欢在人多的地方。”
变态!
宁夏轻抿唇,“那你喊我来干嘛?”
他不再看她,夹起铅笔,侧过身去接着研究。低头吩咐道:“以后我的工作间由你负责打扫。”
“……”
听不到应允,他侧眸扫过来,“不乐意?”
宁夏梗着脖子,说:“当然不乐意。你看我不顺眼大可以把我踢走,何必整我?”
她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了。
谁知,徐正则垂眸冷笑,“你都没有入我眼,哪来的不顺眼?”手腕一动,轻轻勾出两笔,他狠辣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
负一层的信号时好时坏,宁夏躲在库房外给卢晓打电话,她的号码从保存在通讯录至今,还是第一次拨出去。
那头响了两声被接起。
“找我什么事?”隔着无线电波,卢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笑。
宁夏故意歪曲事实,说:“饼房那位徐总厨要赶我走。”
竟然和自己期待的不一样,卢晓不禁有些失望。还以为她被徐正则虐待,来求她取消赌约呢。
其实,她早就计划好了,倘若宁夏求她,她就逮住机会狠狠挫挫她的锐气。
眼下情况不对,卢晓怔了怔,说:“他敢!”
究竟敢不敢,她心里多少有数。可在宁夏面前,她要面子。
宁夏左右看看,并没有人影突然闯入。
她放心地接着说:“可我觉得他是铁了心不要我。卢晓,不是我不遵守赌约,如果环境有变,你得体谅。”
卢晓琢磨出一丝味道,说:“我看你巴不得他踢你走!我警告你,还剩两个月,你必须给我做到底!”
宁夏也有点懂了,她挑眉,“其实你让我进你们酒店西饼房就是想看他折磨我吧?只不过他一开始人不在,所以你只好让厨师长老金先折腾我半个月。”
“呵,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吧?”卢晓话音一变,不明确承认,也不直白否认,宁夏心想,被自己猜对了。
“就当我有吧。”她笑,“卢晓,我不干了,赌约不赌约的吧。”
她把电话挂断,想着以后不用再来,这些天以来郁积在心头的不顺终于烟消云散。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响动,她疑惑地转过身,看见仓库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走了出来。
呃,他不是在休假么?
想到方才还在通话里提到他,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
宁夏有点尴尬,愣了下,还是微笑喊了声:“金师傅。”
金志良没什么表情,他从她面前走过,又忽然停顿,回头看她一眼,“是我自己想折腾你,和卢副总无关。”
宁夏看着他,一时语塞。忽然记起徐思齐曾对她说过的话——你知道为什么良哥总是针对你么?你别忘了你是怎么进来的,良哥最讨厌靠关系走后门的人。
当时还觉得他想太多,原来是真的。
金志良倏地又说:“我向你道歉。”态度十分坦诚。
“呃,不用。”宁夏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只是绽开笑容,说,“没关系的,金师傅。”
“叫良哥吧。”他下巴轻抬,“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话。”然后,他没再说别的,径直走了。
***
这天,宁夏坚持到晚上十点半的下班时间才离开酒店。
和她想象的一样,徐正则的私人空间果然不好伺候。上到天花板的日光灯罩,下到储物盒底座,全部都要用干净的毛巾擦拭一遍。
幸好她第二天就不用再来,否则,加上他每天必备的“心灵鸡汤”,长期下来情绪会濒临崩溃吧。
她和叶晓凡约好六月十号一同离校,本打算通知舅舅姜熠然开车来接,可想到两人大吵一架后许久未联络,宁夏终究撇不下面子。
叶晓凡笑话她:“嘴唇上贴膏药,开不得口了是不是?”
宁夏说:“你不懂。”
叶晓凡没接话,鬼主意满脑飞,偷偷摸-摸跑出去拨出一个电话,“喂,哥。六月十号你有空么,来帮我搬东西吧?求你了!”
离校是件既折腾又忧伤的事。
折腾是因为这四年来杂七杂八的零碎太多,不管是大的小的平的扁的,得收拾,得打包,还得从四楼搬到车上。
忧伤是因为有的东西带的走,比如记忆,有的东西却只能放手,比如和记忆有关的人。
宁夏和叶晓凡都不是念旧的人,翻箱倒柜地拾掇一上午,该丢的都丢了,就连入学时购买的统一床具也一并留在了原处。
室友陈芳群提前两天过来搬走了自己的东西,等她俩也先后装满行李箱,这个曾经回荡欢声笑语的地方,彻底空了。
两人停在门口留恋地回头张望,上铺下桌的四人空间,大一一起挑选的水蓝色布帘,大二精心裁剪的彩色五角星,大三集资购买的酒精炉和火锅,大四贴在门外的“学姐喜静,请勿打扰”告示牌……
四年的点点滴滴,至此划下休止符。
叶晓凡突然尖叫:“小夏,我们四个忘记合影了!”
宁夏情绪不高地“嗯”了一声。
叶晓凡赶忙掏手机,“她们走了,我们拍我们的。来,靠近点。”
宁夏配合她露出招牌式微笑,相机无声记录下二人此时的样子。
岁月无声,时光不老。
女生宿舍不准男生入内,宿管阿姨恪守校规,哪怕这个男生是来帮忙搬运也丝毫不通情面。
这个男生不是别人,他是叶晓凡大二正式交往、大四和平分手的前男友卓然。
其实他送或是不送,叶晓凡的心情几乎没差。以后再见还是朋友,她自认有这腔孤勇。但他既然不打招呼地跑来了,她决定好好表示感谢,顺便送上临别祝福。
宁夏守着两人的行李等在几米开外,正直地不去打扰。
不是她对此不感兴趣,实在是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叶晓凡会说什么。叶晓凡这人最会装大度,一定会把自己武装得风轻云淡,好竭尽全力成为对方心底的白月光。
正百无聊赖,一辆黑色的沃尔沃沿着校道径直驶来。宁夏低头玩手机,并未留意,直到沃尔沃停在叶晓凡面前鸣了一声笛,她才后知后觉地循声望去。
已近正午,阳光格外刺眼,她站在树荫里,因着挡风玻璃的反射,一时看不太清车内的人,只依稀瞧见主驾驶座上一个亮色的身影。
对,亮色。明亮而夺目,具体颜色分辨不出,不过,视觉效果倒是意外的舒服。
“哥。”叶晓凡冲车里招手,迅速和卓然终结话题,“天这么热,你还是赶紧回宿舍吧,我先走了。”
“晓凡——!”对方似乎有话要说。
叶晓凡快刀斩乱麻,不给他机会,“你回家那天我就不去送了,什么时候再回南湘,欢迎找我玩。”
她快步走到宁夏身边,拔-出自己的两个行李箱拉杆,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也不敢乱动。
“他走了么?”过了一小会,她背对那边,闷声问。
宁夏说:“还没,正看着你呢。”
岂止是看着她,眼神那般不舍,连她一个外人瞧见都感到心酸。
纵然深信自己拿得起放得下,但在这时候,叶晓凡还是无措地紧抿唇。
她眼圈有点红,却兀自强撑,“小夏,我快忍不住了,他再不走,我真的快忍不住了。”
不是没见过毕业分手的情侣,可当事人是叶晓凡,宁夏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两人是为了各自的将来考虑才选择分开,叶晓凡的遗憾和不甘她都懂,但她毕竟不是叶晓凡,她没办法在此节骨眼上代替叶晓凡做任何决定。
她希望他们两个都能跟随自己的心意走,生命里什么才是不可或缺的,务必提早醒悟,不要等失去了再去后悔。
要知道,有的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就像……
宁夏眸光一阵发涩。
就像……她父母。
注意到叶晓凡抓着拉杆的指节逐渐泛白,宁夏不忍心地唤道:“晓凡——!”
刚启唇,就听见前方车门阖上的“啪嗒”一声。
宁夏抬眸看一眼,不由愣住了。
只见沃尔沃主驾驶座上下来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从上身的短袖衬衫到下-身的休闲裤,以及二者之间的腰带,全部都是简洁纯净的湖蓝,如此高调,却又异常优雅。
灼灼阳光下,他浑身仿佛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居然又是他!
叶爵……
才发现他也姓叶!
宁夏不清楚他是否对自己还有印象,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不记得她,这样的话,糊蛋糕、挡道什么的就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尤其是弄脏他一身高级纯手工定制西装的事,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
他显然早就看见她了,寡淡的目光扫过来,先是睨了眼叶晓凡,又看向她,隔着强烈的光线,宁夏的心竟然狂跳了一拍。
他绕过车头,走到叶晓凡前男友卓然面前,热风拂耳,却没能将他的声音传送过来,他沉稳地说着什么,卓然神色痛苦,他抬手在卓然肩头拍了一下,似鼓励,然后,两人一同偏头,目光各异地望向这边。
卓然看的是叶晓凡,眼神里有犹疑,有眷恋,还有告别……
而那个叫叶爵的男人,眼神有点虚空,好像是在看叶晓凡,又好像不是。不知为何,宁夏莫名觉得,他看的是自己。
呃,一定是她想多了。
卓然转身离开,宁夏用手背碰叶晓凡,“他走了。”
叶晓凡懵懵的,“走了?”
“嗯。”宁夏点头,然而,很快她也变得呆滞,叶晓凡她哥抄着口袋走过来了。
比澄澈的天空还要蓝,仿佛一长条流动的水粉颜料,清新中自带一股深邃。
他越走越近,最后,停在叶晓凡背后。
宁夏微颔首,算是简单明了地问了声好。接收到对方的致意,她便立即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候在一边。
“晓凡。”
宁夏听到他亲切地叫妹妹。
叶晓凡慢半拍地说:“哥,给我一分钟,很快就好。”
他挑眉,抬腕看时间:“好,我给你计时。”
“……”宁夏吃一惊,这什么哥哥!
一分钟后。
“时间到。”叶昭觉淡淡提醒,“悲伤可以停止了。”
“……”宁夏已无力吐槽。
叶晓凡表现很乖,她依言转身,重新挂上笑容,那样子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当然,前提是忽略她潮红的眼眶。
她嘻嘻哈哈拉过宁夏,介绍道:“哥,我最好的朋友宁夏,你们认识一下!”
宁夏猝不及防,直直跌倒在她肩膀。
站立不稳间,对上叶昭觉静谧幽深的眼眸,她睫毛垂了一下,努力站稳,规矩地点头致意:“你好。”
他唇角微勾,嗓音依旧稳健而冷淡,“你好,叶昭觉。”
越野车的后备厢空间足够大,大大小小的行李可以全部放入。
宁夏想,他开这车过来还真有点帮忙搬家的味道。
叶朝爵?叶召爵?或者,叶昭爵?
宁夏坐进后排座位,迷茫地翻起大脑字典,不知不觉车子已经掉头上路。
熟悉的校园景致一点点后退,宁夏侧头面对窗外,轻抿唇,安安静静地保持沉默。
驾驶室里一时间只回荡着叶晓凡一个人的叽里呱啦,“好饿啊,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一口没吃,哥,你请我们吃大餐!”
“想吃什么?”叶昭觉看着路况,问。
得到他的应允,叶晓凡立刻从驾驶座之间伸长脖子,“小夏,我们去吃韩国料理吧,好怀念海鲜年糕的味道!”
宁夏属于蹭饭,自然不会有异议。她无所谓地说:“可以啊,你决定吧。”然后,她继续看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
从前总想着尽快毕业,以为毕业后心境开阔自由,能一飞冲天。眨眼梦想成真,却几多滋味在心头难以言喻。
嗯……再也不是学生了。
出校门,太阳直晒。叶晓凡用手搭起凉棚遮挡强烈的光线,她开始后悔坐在前排,不停嚷嚷要下车换座。
车子平稳通畅地驶在高架,叶昭觉没理会,只斜睨她一眼,“你和宁小姐住一起四年,怎么连人家半点稳重都没学会?”
宁夏被点名,微怔。
宁小姐?
这称呼虽难得听见,但也不至于叫她意外。可从他口里出来,她便立刻寻出味来。先前叶晓凡介绍自己时刻意强调“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显然,这话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因为自己之于他只是个间接认识的陌生人,所以,他连称谓都公事公办,不需要询问修正。
宁夏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反倒因此松了口气,他不记得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