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掌心里一封军报,粗粝的纸张磨着细嫩的肌肤,她捏得很紧。
而她自从收到这军报,已经在街上茫然无目的的游逛了很久,直到被这人惊醒。
白亭军已经在数天前,被德王抽调至睢水,编入虎贲营,而虎贲营,在睢水之外的镇州驻扎,据说是为了对戎军形成全面包围之势。
这是向白亭军求援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而德王那里……孟扶摇隐隐觉得,她大概是等不到援军了。
这满城的繁华,还可以看见多久?这些蒙在鼓里的兴奋的百姓,又要怎样面对接下来一日甚于一日的失望?
这个没有月的夜晚,孟扶摇在暗影里站了很久,直到夜露湿遍全身,才缓缓松开手。
一些破碎的纸屑,从她掌间如蝴蝶般翩翩飞去。
援军果然没有来。
自那日开始,姚城陷入了苦守。
不得不说孟扶摇已经算是极为谨慎的城主——换成别的城主,在大军就在旁侧,临近还有护军的情形下,必然因有恃无恐而防备松懈,可孟扶摇没有,她始终居安思危,不曾放松过姚城的军备防御,在短暂的城主期内,甚至还加固过了姚城的城墙和瓮城。
作为戎族和内陆之间一个过渡性的城池,姚城很少见的拥有瓮城,这使孟扶摇有了用武之地,她在相隔三十米的城墙与瓮城之间,足足设置了六道城防,铁蒺藜、鹿角木、陷马坑、拒马墙、护城壕、最后才是城墙。
戎军因为条件所限,骑兵本就宝贵,第二次进攻时,孟扶摇直接放戎军入瓮城,两边门一关,上有瓮城上女墙四侧弩台不停歇的攒射,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凶危,三千骑兵进去,出来的时候只剩得两千不到,遭此重创,戎军安稳了几天,第三次进攻时,戎军看准风向,准备火攻,孟扶摇啪啪啪砸下无数个简易版足球,吓得点火的戎军连连后退,却不料那是猪尿泡假冒版足球,里面全是水,掼裂了以后打湿柴火,火攻计划夭折,第四次进攻,一员猛将身先士卒,悍然带领士兵以勾索飞梯强行攀城,被孟扶摇三十米外一箭生生射穿,钉死在城墙上,戎军再次哗然败退。
连克戎军,本因为援军迟迟不来的戎城百姓又恢复了几分士气,铁成悄悄问孟扶摇,戎军会不会退兵。
彼时孟扶摇抬起头,遥望着天边某个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我们最艰苦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事实再次被她不幸料中,当戎军发现姚城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之后,便猥琐的采取了正常军队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的战术,围城。
姚城的粮草不多——本来应该多的,但是前几天德王来信,负责运送军粮的华州等地,因为今冬干旱河道干涸,运粮船无法航行,至今未将补给送到,前锋营不可一日无粮,德王从姚城抽调粮草,答应等华州粮草一到便即送还——现在看来,等还回来也没有肚子去吃了。
粮草还可以支撑十天左右,但是现在最危险的不是粮草,而是这个戎汉杂居的城,就如一个时刻怀揣着火星的火药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内里的人给爆了,而仅仅靠八百卫士,要外抗强敌不时的骚扰已经疲于奔命筋疲力尽,还要怎么防备这内里的重重阴火?
向元昭诩求援?他此时应该已经远赴海岸东线,穿越几乎整个无极国就需要大半个月时间,一来一回等得到吗?何况他那里何尝没有战事?孟扶摇不想不切实际的依赖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护。
孟扶摇瘦了,瘦得颧骨都微微突了出来,面色也有点憔悴,唯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像凌晨的启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粮食进行配给制,并首先克扣了自己的口粮,每天只吃两个馍馍,并严词拒绝铁成送来的食物,不过各类果子蜜饯什么还是会收下——元宝大人失恋被甩已经挺倒霉的了,不能让它再强制减肥。
她却不知道,关于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经仔仔细细争执过,那是元昭诩留下的他的专用暗卫,元昭诩带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时唯一的指令便是:保护她!
护卫们的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要快马驰援飞报主子,一派不同意,认为此时两方军力悬殊,戎军随时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时要想在五万大军中保护好孟扶摇便是他们的责任,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后一种意见最终占了上风,那些隐身在孟扶摇左右的黑衣人,继续沉默的隐身下去,等待某些惊涛骇浪的时刻。
姚城百姓等了这许多天,早已丧失了援军到来的期望,他们每日排队到县衙前,沉默的领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头巷角,却渐渐有抢夺食物寻衅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压力砰砰砰拍自己脑袋的人,绝望的、被抛弃的阴郁气氛,像一场来去无声的粘湿的雨,无声无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摇将自己关在县衙里,什么人都不见,除了例行上城指挥守城安排守卫之类的事,她几乎足不出户,她眉宇间浮躁不安之气渐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与沉静,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来,姚迅送上清水馒头,孟扶摇手一挥。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着她,不明白这个最近像苦行僧的家伙怎么突然转性了,孟扶摇也不解释,风卷残云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对,有什么心事吗?”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问这一句,吓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没,没有……”
“跟着我,委屈了你,”孟扶摇不看他,自顾自道,“你好歹也是个‘神掌帮’帮主,盗窃是你的主业,跟着我做个管家实在浪费你的人才,现在姚城岌岌可危,没必要绑着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说完,不待张口结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阳光从天际无遮无拦的射下来,烂漫而直接,孟扶摇举起手挡住阳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线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阳光。
今日之后,她也许便不能再见到这般美好而纯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将要做的事,那个即将要去的地方,也许会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来,而在到达那里的路途上,也许还有更艰难的事等待着她。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在独属于自己的坚持和寂寞中顶风前行,那一样是痛快而潇洒的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
“啪!”孟扶摇一脚踢开县衙大门,大步走出。
门外聚集着很多汉人百姓,扶老携幼,眼巴巴的看着她。
城中粮草已经快要告罄,百姓们等着她拿出新主意,在他们心中,这个带来足球、华尔兹、俱乐部和各种新奇娱乐的城主,是个行事新鲜而不拘常规的聪明人儿,他们相信她会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敌妙计。
孟扶摇看着这些殷切的眼光,看着那些饥饿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张了张嘴,原本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口来了。
她闭了闭眼,仰起头,向天。
淡淡的风掠过来,风里有细微的清甜气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论春天来得多迟,那些开在田野上的花朵,总是会生长出来的……
孟扶摇低下头,睁开眼,目光清亮而坚决。
“父老乡亲们,姚城危殆,难以支撑,城破只在须臾之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若顽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灵涂炭之时,本县不欲以数万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军之手,这城……不守了!”
一语出而石破天惊,如霹雳炸进人群,足足炸得百姓们齐齐失声。
赶过来的姚迅和铁成都震惊的看着孟扶摇,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摇谁也不看,紧紧抿着唇,默然不语。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响起,钢刀般戳得惊呆的人群齐齐颤了一颤。
“你这自私无耻,卑鄙恶毒的女人!你要卖了姚城!”
有人在怒骂:
“疯了!你疯了!你是要拿姚城汉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条命!”
有人拣起石头就砸,“砸死你这贱人!”
更多人开始嚎啕大哭,冲上来苦苦哀求。
“我们能战!我们一起去守城!我们扒了房子上城楼!城主,不要献城……德王殿下会来的!”
那些还未长成的孩子,哭泣着爬过来,从人缝里死死攥住孟扶摇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泪一点点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们会都杀了我们……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无血色的手,颤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泪纵横的抖手望着她,“城主……
人群慌乱失措的涌上来,如被暴烈的风卷起的漩涡,翻腾着,喧嚷着,拥挤着纠缠着,而孟扶摇就在这漩涡的中心,那些一*的前冲都冲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泪都洒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涛怒卷的大海中的一叶随时将要淹没的小舟。
孟扶摇始终立得笔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甚至连眼睛里的表情都没有了,她一直微微抬着头,看向极远的方向,半晌,她缓缓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
那手上提着一个包袱,孟扶摇慢慢打开。
哭声喧闹疯狂戛然而止,人群里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里,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户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县衙里,所有代表统治权力的证明。
孟扶摇提着那包东西,面无表情的对着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决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见这包东西,汉民百姓最后一丝希冀被打击得烟销灰灭,他们怔怔瞪着那个包袱,就像瞪着自己的被人砍下的头颅。
孟扶摇不再理会他们,对赶来的姚城大头人们道,“诸位都听见我的话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献城,诸位陪我去吧。”
大头人们看着她的眼神,都觉得心里颤了颤,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孟扶摇没有笑意的笑了笑,提着包袱缓缓行下台阶。
她全身的真气都已放出,寒锐逼人有如刀锋,一些想要冲上来的汉民,远远的便被撞跌开去,孟扶摇每前进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后一步,路,慢慢被让了出来。
更多的汉民赶了来,在长街之上排成左右两行长长的人龙,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着她在戎人护卫下走来,握紧拳头,目光狰狞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将她射个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过这日疏凉的风。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条耻辱的路。
几乎孟扶摇每走过一步,她身后的汉民都会爆发出一句辱骂,就着手边的东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许是根烂菜,也许是半个梆硬的馒头,也许是块淤泥沟里的石头……
孟扶摇腰背挺直,头也不回,她的束发乱了,被无数石头砸歪,有点滑稽的挂在那儿,她的袍子很快溅满了污秽,还沾上许多孩子跑过来快速吐的口水擤的鼻涕,那些黄黄白白的东西挂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路再长,总会走完的……
“不!”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喊。
是铁成。
他再也无法忍耐这一刻的压迫和窒息,无法忍耐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孟扶摇在那样一条万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着她满身的污垢和稀脏,看着她一步步离去的单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觉得这世界都混乱了都颠倒了,那些呼啸而去的脏石头烂菜叶,都似一点点砸在他心上,轻轻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声。
“不!她不会!不是!不是!”
他语无伦次的吼着,拼命奔上去阻拦那些愤怒的人群,“她不是这种人,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被美色迷昏了头!”有人大声讥笑,“你瞎了眼睛,没看见那官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说要娶她?你们明铺暗盖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么,可恶的戎人,你就和你那个贱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挥,一块石头呼啸而来,准确的砸中他的额头,鲜血飞溅,铁成抹一把血,怔怔看那个砸石头的青年——前几天他们还在一起踢足球,是最亲密的队友。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突然明白了这一刻孟扶摇的心情。
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想起这段日子所看见的孟扶摇,那个鲜明、亮烈、敢作敢为不惜一切坚定如磐石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带着忧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灯火不灭间她默默沉思,想起她喃喃自语,“置之死地而后生……”电光火石间他突然读懂了她。
她是要诈降!这姚城百姓的愤怒和攻击,就是她用来向敌营表示自己诚意的投名状!她诈降之后要做什么?一人对五万军,她能干什么——
铁成怔在那里,忽然浑身打了个寒颤,他返身就去追孟扶摇,然而人们的愤怒已经被他挑起,此刻为孟扶摇辩白的人,便也是他们的仇人,注定要一同绑上耻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们扑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头撞,孟扶摇他们无法靠近,但是铁成他们能够!铁成很快便被人群淹没,他挣扎着,不顾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飞石烂泥当中拼命挣扎向孟扶摇的方向,“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孟扶摇,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后一声他拖得极长,声音长长的带着滴血的余音穿越人群,声音里满是绝望和无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绝路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无奈;那是眼看着自愿走上祭坛的人却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却不能说明的绝望和无奈;那一声凄厉绝伦,像是被族人抛弃而独立高崖对月长嘶的狼嚎。
那一声越过喧闹的人群,清晰的传进孟扶摇的耳中,她头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迈出,最后她停在城门前,手一挥,示意戎人开门。
关闭了多日的城门轰然开启,城楼之上,忽有飞箭射下来,愤怒的汉人守军,终于将他们的箭,对准了他们的主官。
孟扶摇一抬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随手折断就地一掷,长箭入地一尺,在地上凿出深长的印痕。
她昂头,日光射过来,被深阔的门洞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摇就站在这黑白的交界之地。
她昂起头,抬脚,轻轻迈出,这一步迈出,便永不可收回,这一步迈出,也许她将永远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她流连过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诺要等候她的人,注定将再也等待不到一个结果。
她抿紧了唇,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那样的力度令唇间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感觉比起来,微不足道。
然后她抬脚,轻盈而又毫不犹豫的迈出。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扶摇——”
那一声极具洞穿七札力度的嘶吼,如沾了血色饰了铁叶的撞车,呼啸而来,狠狠撞向她这一路来早已摇摇欲坠的忍耐坚持。
她终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