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冬,上党郡郡治长子,县城之外,上党许氏的别业中。
第一缕晨光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早起扫雪的仆役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过了一会儿,诸位主子也纷纷起身,梳洗之后,便有婢女仆妇撑开些许的窗户,让房中充满光亮与清新的空气。上党太守许恽嫡长女许徽的房间里,却不见丝毫动静,只有花罩中摇曳的烛光,透着昏暗的光亮。
许徽躺在柔软的床幔中,怔怔地望着图案精巧繁复的床帐,直到自己的眼睛看得有些晕,才转了个身,面向里间。她凝神望着树立在大床三面,绘制精巧莲花纹与祥云纹,以金丝绣了佛经的祈福屏风,用力抓紧了被子。
温暖厚实又顺滑的皮草,烧得极旺,却由于用得炭极好,没有半点异味的火盆,以及始终保持着温暖的火炕,让这间屋子充斥着暖和的气息,却无法拂去她心中的冷意。
纵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天,可许徽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是一场由于她太过绝望与悲痛,才会做的,如此温暖的梦。梦醒了,她还是躺在那冰凉的湖底,渐渐失了生气,再也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或许,让她凉到骨子里的,并非冰冷的湖水,而是她的夫君,谢纶。
身着朱红长袍,容颜俊美,气质温雅,站在小舟之上的谢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极了神仙中人。但也正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与他恩爱甚笃,如今却慢慢沉入水中的妻子,脸上满是挣扎之色,随后流露出几丝痛惜,在许徽快彻底沉下去的时候,唯余决然。
彻底没入水中,快丧失意识的时候,许徽听见那没脑子的襄城公主尖叫道:“她怎么会沉?她不是会水的吗?快救人,快救人啊!”
都说人死之时,直觉是最为敏锐的,何况冰雪聪明的许徽?听见这声尖叫的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的她,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是啊,你傲慢无知又无礼,心肠却没有坏透,顶多想看我出丑,让谢家休弃了我,何尝想过要取我的性命?只不过,有人看中了你的愚蠢与无知,才巴巴地将你当做了一杆枪来使呢!
一个生母寒微的公主,纵然“暴病而亡”,也不会有任何人心疼,而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连为我报仇都做不到。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罪魁祸首襄城公主,已经替我偿命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许徽的脸上,露出几许讽刺,几许苍凉。
她与襄城公主,一个是名满天下,拥有坚实后盾的美女加才女,一个是大齐皇族的金枝玉叶。外人看起来,都觉得她们无比风光,甚至她们自己也这样觉得,可是,那又如何?政治与权力的角逐中,再倾国倾城的红颜,都可以作为牺牲品,何况她们并没有特殊到,独一无二呢?
上苍垂帘,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可这一生,究竟该何去何从……纵然想了十三天,她却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有清晰的轮廓。
“见过郎主——”这时,外间传来婢女仆妇跪拜与请安的声音,尽管照顾还在病中的她,声音压得极轻,却被重生之后,六识比往常敏锐了许多的许徽给捕捉到了。
祖父……来了?
若要问许徽最敬爱,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属她祖父许泽许伯阜无疑,所以听见许泽来了,许徽艰难地直起身子,取过放在床头的深衣,随意披在身上,就挪到床沿上,打算穿鞋子。
照顾她的大丫鬟寒梅听见动静,轻轻掀起床帘的一角,见许徽这般,连忙取了刚熏好的大红狐狸皮做的斗篷来,给许徽披上,又吩咐旁的丫鬟取香薰、热水等过来,再将火盆靠近一点,带了几分嗔怪道:“女郎大病初愈,怎可贸然起身?若是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