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听许徽汇报,一边练字的许泽神色沉静,仿若无觉,直到她提及柳瓒的时候,他才稍稍投以注意力,问出方才那句话。
许泽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要在许徽那里得到答案,因为随后,他就用一种微妙的,似是感慨,又仿佛带了些惆怅的声音说:“我还记得,自己年方及冠,刚刚步入政坛之时,钱宗便是徐州刺史,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后又进开府仪同三司。待几年之后,我成为上党太守时,他已官拜太尉,封南城县公,权势煊赫,无人不敬。那时的会稽钱氏,无疑是吴姓顶尖势力之一,哪怕对上侨姓之首的真定郭氏,亦毫不瑟缩。没想到,仅仅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嫡系后人,竟被欺凌到如此程度。柳氏连表面的功夫都不做不说,还无人为之说话,加入丹阳的钱氏,日子看样子极不好过啊!”
许徽侍立在书桌旁,为许泽磨墨,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两个都清楚,世家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多么黑暗肮脏,又残酷无道的真相。对所有世家来说,他们最害怕得,都是后继无人,纵然是最顶尖的膏粱之姓也不例外。
若是没有一个足够聪明,能够继承自己衣钵,快速攀登上权力高峰的继承人,曾经无比显赫,被人阿谀巴结的家族,很快就会淹没在世家残酷的政治倾轧当中,慢慢被边缘化。直到最后,除却一个看上去高贵的姓氏以及显赫的家谱之外,就连维护大宅修缮的钱都没有,更不会得到别人的尊敬。所以,很多世家表面上装作与帝室联姻不屑一顾,实则眼巴巴地将自家女孩子送进皇室,或者牺牲族中一个略微优秀的子弟,迎娶公主,以保持自己不被遗忘,就连谢俊的长子,谢纶的大哥,也尚了公主。
会稽钱氏崛起得太快,得罪的人太多,又没拥有足够优秀的后人——无论男女,所以,也衰败得如此之快。快到南城县公钱宗才死十年,他的儿孙依旧在朝中担任三到七品,却没什么实权的官员,他的孙女婿,就敢这样打会稽钱氏的脸了。
“若是祖父位于中枢,不着痕迹提拔钱氏之人一把,定能引起不错的反应,至少能惹得扬州一地风起云涌。”见许泽没有了练字的意思,许徽停下磨墨的动作,平静地说,“位于北方,保证了我们的安全,却无法插手吴姓与侨姓的权利斗争,只能说,利弊参半。”
许泽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淡道:“清澈美丽的江南,早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沦为一滩浊臭不堪的污泥。若是换做太平年间,不进则退,自然得硬着头皮往下跳,可如今……再说了,无声无息提钱宗的后人一把,倒也不是不可以。”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吩咐许徽,“如今的阳翟,三姓世家的队伍都逐渐到了,你对江南之地的女眷,又比较了解。是以你都留神看着,吴姓华腴或甲姓世家之中,哪家的妇人美貌却目光短浅,夫主耳根子软,女儿长得好却有些骄纵的。若是对方的母亲或者对方本人有嫁入东宫,或是嫁给诸王的愿望,自然最好不过。我欲在这些女子中,为你兄长择一女,为我许氏宗妇。”
听着许泽匪夷所思的要求,许徽忍不住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祖父,犹豫片刻才道:“阿兄乃是许氏嫡长孙,他的妻子,定是许氏未来的宗妇。哪家挑选宗妇,不是往好的来,怎么……前世的嫂子,就非常……”
“荀氏虽好,却太过显赫,也太滑不留手。”许泽神色淡淡,毫无决定孙子婚姻大事的慎重,“为迷惑众人,与吴姓或侨姓联姻势在必行,既知……我自不可能让你与素素嫁到南方,孤立无援,重蹈前世覆辙。如此一来,唯有让亨儿娶个姓氏显赫却脾气不好的女子,才更显我们的诚意。这样的女人,自然是锦衣玉食中长大,脾气说一不二,怎能忍得住我许氏诸多家规,在许家呆得住?亨儿到底是个男儿,无论对方什么脾性,哪怕再暴躁,再会闹,婚姻之中,都是他占了便宜。没有妻的德,还有妾与婢的色,千般婉转,百般讨好,总不会让日子太过烦闷。既然如此,身为许氏的继承人,他为何不能做出一些牺牲?”
许泽不用再说下去,许徽已全然明白他的意思。
少女的憧憬与婚姻的经营,完全是两码事,越是骄纵的女子,就越不明白,嫁人之后,一个女子应该肩负起的义务。时间越久,她就越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嫁进皇室,享受更好的日子,从而将皇室的生活无限美化,如此往复,程度越来越深。而对方目光短浅又心疼女儿的母亲,以及耳根子软弱,无甚主见的父亲,被撺掇久了,亦会同样后悔。加上对方颇高的出身,以及五年之后莫测的局势……嫁过一次的世家女,身份无形之中降了一筹,可以当侧妃,不像从前注定为正妃。如此一来,聪明又不那么聪明的世家子,肯定会心动的。
上党许氏注定要逐鹿天下,可正如许泽所说,颍川荀氏却太过显赫,也太滑不留手,不会因为所谓的“姻亲”而大力支持你不说,说不定还会刻意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许氏的内宅,有平氏的经营,以及钟夫人的援助与镇压,很是和睦。既然无法凭借姻亲得到强有力的外援,那么还不如不要,关键时刻,不需要再弄一个聪明人出来,与婆婆争权,搅得后宅无法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