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先帝与整个沈氏皇族,苏灿带了太多的个人情绪,哪怕他竭力让自己的观点公允,也无法掩饰其中浓浓的偏激意味。
许徽对逐渐沦为图章与傀儡的沈氏皇族无好感,也无甚恶感,自然能更加客观,是以她沉默半晌,方偏移方才的话题,缓缓道:“诸王举起反旗,都说要清君侧,却大都偏安一隅,当自己的州郡小皇帝。若暂且撇开建康的问题不谈,苏先生,你如何看?”
她没有将心中的问题说出口,也不需说出口,苏灿便已心领神会。后者斟酌片刻,方郑重道:“乱与不乱,世家的心思与举动不重要,重要得是……”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百姓”两字,想一想,又将之擦去,换成“流民”。
许徽何等机敏之人,被苏灿一点,也马上回过味来。
世家彼此之间交锋试探,总要遵从一点规矩,先从政治面来,外加打打嘴皮子仗,争论谁是正统,谁卑劣谁高尚——虽然他们没人干净到哪里去。若没有什么特殊事件,这种平衡很难被打破,或者说世家实在太“谨慎”,谁都不愿当着出头鸟,只能任由间者活跃,外加慢慢等待时机。可若是建康出了乱子,亦或是哪个州郡流民作乱,为镇压流民,州郡兵力空虚……微不足道的星星之火,却足以燎尽原野!
“不过,将军切不可因此,就认为太原窦氏与弘农梁氏能够一般对待。”见许徽似在思忖什么,苏灿慢悠悠地补上自己的话,“这两家虽一般奢侈,但太原窦氏不过是新崛起的北姓世家,根基不深,经营也不够久。这大树一旦倒塌,依附于大树的猢狲也就散了,弘农梁氏却不一样。纵然北地的梁氏乃是昔日弘农梁氏的旁支,却到底流着这一家的血,若到关键时刻,很多与他们有关,平日不怎么起眼的家族,还是会站出来的。”
说到这里,苏灿收敛起轻松的神色,郑重无比地说:“当一个家族经营十代之久后,你就会发现何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般的家族,若不将他们的血脉屠戮殆尽,稍微出一个厉害人物,拜个恩师结个姻亲,就能恢复昔日的荣光。哪怕诸如苏氏这般好几代没厉害人物的家族,又沾上了‘夺嫡’之事,先帝能做得,也就是对我们这一支下手罢了。将军,若你没有把握杀掉弘农梁氏全族,彻底吞并他们的土地,就暂且别与他们交恶,至少不能主动与他们交恶,毕竟北地的弘农梁氏,可不是南方那群被养废了的酒囊饭袋。”
关于这一点,许徽自然清楚,他们上党许氏区区三代,真正发迹不过二十余年,就能以一郡之地,培养出诸多部曲与死士。弘农梁氏乃是大齐开国时就发迹的门阀,又坐拥一州之地,哪怕他们再荒淫,再奢侈,也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但许徽对梁角、梁奎、梁斗三兄弟着实忌惮,便有些不甘心地说:“弘农梁氏这几代的郎主都是花天酒地之辈,整个家族盘根错节,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如被蛀空了的枝干一般,稍微推一推,就能兵败如山倒。若是能挑得梁氏兄弟内部不合,再……”
“纵是被蛀空了的枝干,也非如今的上党许氏能对付的!”见许徽果有些不甘,苏灿的神情更是凛然,“上党地势险,颇为富饶不假,却是前狼后虎,环顾四周,皆为恶邻。若不想被旁人捡了便宜,此刻对弘农梁氏,就应忍让再忍让。梁氏兄弟早就觊觎洛阳,周适也不愿错过东都之地,只要能让他们一战,设法使之战平,慢慢消耗元气,方为上策。若是此时,咱们贸然削弱弘农梁氏的实力,反倒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苏灿的神色倒轻松下来,笑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倒因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与将军较起真来。眼下最重要得乃是太原窦氏,与弘农梁氏无关,怎么在这说些有的没的?”
听得他这样说,许徽也轻轻地笑了笑,又想到一件事,顿了顿,方道:“又至秋收时节,胡人的大军,也该兵临城下了。戚郎君与石夫人正如胶似漆,偏生……前些日子他们俩修书给我,还说自己得了长子,很是虎头虎脑,炫耀之情溢于言表,却偏偏……”
雁门郡虽隶属并州,这些年来却渐渐向幽州靠拢,与并州的关系日渐冷淡,毕竟这两块地方,都被胡人统治过好几年,习俗与人情都近了许多,连胡人都将之划到一处,统称幽州。这种错误的称呼还被一些北地人误解,以为雁门就真是幽州的,何况许泽与戚忠的朋友关系也很是隐秘,大家普遍认为,为了戚方之事,戚忠迁怒于身为推荐者的许泽,二者关系才越发淡了。
在外人眼里,上党许氏与雁门戚家,顶多只能称得上“曾经有交情”,唯有戚方仍记得少年时的友情与救命之恩,与许亨、许徽,尤其是后者保持着联络。为此,他新婚的妻子石氏还将许徽误认为戚方的红颜知己,与他吵过一架,见戚方“死不认账”,这位将门虎女气得肝疼,直接抄起红缨枪,与戚方打了一场,待得知真相之后,实在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她本就是边疆的将士之女,性格爽利,风风火火,虽一手字在许徽看来,着实不堪入目,言辞也粗俗了些,却到底是一片真心,没掺半点功利。一来一去,倒也与许徽成了笔友,书信往来总不忘捎带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