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忘川河边。
阴风怒号。
孟婆面前的长队早就排得不知道队尾在哪,队伍之中的人皆是一脸迷茫或伤感,仿佛还眷恋着为人之事物——队伍之中各个年纪的人都有,奇怪的是以孩童居多,他们多数咬着手指呵呵傻笑,剩下老者相对平静,唯有年轻之人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要喝下那碗孟婆汤,来世还要所爱之人再次相遇。
这样的讨论声传入队伍的前端,身着大红裙袍的美艳女子轻蔑一笑,涂满丹蔻小拇指翘起来,用小木勺从面前咕噜咕噜冒着绿水的锅里舀了一勺汤,粗鲁地塞给此时站在锅前看上去不情不愿的人——
那寒酸书生打扮的人立刻道:“我不喝!我要等我娘子!我同我娘子说好了,绝不喝这碗孟婆汤,来世、来世再去寻她!”
“小哥哥,那你可想好了,最近地府讲究个人性化管理,咱们也不强迫来投胎的人再喝我孟婆的忘忧汤,只是——”孟婆拖长了声音,眼珠子转了一圈而后娇笑道,“不喝孟婆汤,过了桥您可就要在鬼都里住上三百年,三百年后自然可以去轮回投胎……”
“什么?!三百年那么久!”
“唉哟,我还没说完呢,着什么急呀!”孟婆笑得花枝乱颤,“三百年后,你虽抱着与前尘之人姻缘投胎,然而投胎成什么就说不准了,能不能当人全看你落地姿势好不好看,若是一个不小心摔成狗啃屎——谁也不能保证你会不会投胎成你娘子家案板上待宰的鸡……”
“什么?!”那书生大惊,愤怒道,“你们,你们这是讹诈!”
“别呀!”孟婆一脸受伤,“你手里那碗汤奴家可没管你收钱,怎么能叫讹诈?奴家就是见小哥哥生得俊俏,便稍提醒提醒你——”
孟婆话语未落,那书生已经狠狠喝下那碗绿油油的液体,完了放下碗,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下嘴,用发红的双眼瞪了眼孟婆便哭着走了。
孟婆笑了笑,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转过头对着长长的队伍无所谓道:“下一位!”
在她的吆喝声中,队伍不情不愿地往前蠕动了一点点——
孟婆身后,身着黑色描金华服,白发红目拢着袖子的男人懒洋洋道:“啧啧,如今的年轻人,可是情种啊。”
“大人何出此言?”孟婆舀了一碗汤,头也不回地问。
烛九阴撇撇嘴:“各个都叽叽歪歪。”
“凡人死后,均以生平最幸福那一刻的模样干干净净地踏上黄泉路,所以叽叽歪歪的不是年轻人,而是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最让他们留恋。”
孟婆弯下腰,将手中那碗汤递给一个还不到她锅那么高的小孩手中,冲着他笑了笑摸摸头,那小孩脆生生说了声“谢谢”,变转身跑去一旁喝汤了——
“所以奴家见过的还是孩童最多,人之一生,须遭诸多苦难,生老病死穷,这些东西唯独离孩童太远……”
孟婆看着不远处那孩子捧着汤碗认认真真喝完。
“也就小孩不嫌弃你那洗脚水。”
“烛九阴大人,您若是实在闲的慌,为什么不能去骚扰骚扰天上的那些个神仙——门口还蹲着条虎头虎脑的狗,多可爱,何必来看奴家个糟老婆子分发洗脚水?”
“本君还有事在地府。”
“奴家听说了,您揪着咱们阎王大人的胡子叫他给您查生死薄,要查一个人转世的情况,”孟婆道,“果然是烛九阴大人的作风,听闻您又重新出现于三界开始,地府的天都没哪天放晴过。”
烛九阴假装自己没听懂孟婆那明嘲暗讽,只是一脸不满:“他没给本君查。”
“那是自然,生死之事,皆为隐秘。”孟婆娇笑,“您把阎王大人胡子揪下来他也不会让您任性妄为——”
“所以本君来找你。”
“……”
孟婆笑不出来了。
“有没有见过一个秃驴,七老八十还能上窜下跳,看着慈眉善目实际气质贼眉鼠眼——”
“奴家见过的和尚没有一百也有上千,您当各个都能圆满升仙?大多数还不是乖乖来我地府排队,再说了,谁又能保证大人您找的和尚来的时候就是老头的模样——”
“那肯定是。”
“嗯?”
“那秃驴念了一辈子经最光荣一刻可不就是在西林寺将本君画在画卷上的那一刻么?”烛九阴阴沉着脸道,“本君就想问问,当年是谁指使,使得他一凡人如此胆大妄为……”
”不记得不记得,奴家天天喂汤的人成百上千,哪里记得什么老和尚——”
孟婆原本只是听听,嘴巴上也敷衍,然而此时,她手中舀汤的动作却忽然一顿,就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停顿了下,而后缓缓道:“老和尚没见过,但是印象深刻的小和尚到是有一个。”
“哦?”烛九阴似不怎么感兴趣地掀了掀眼皮。
“按理说,以年轻的姿势来到地府,那就说明他一生中最畅快的时候便是这个模样的时候,”孟婆想了想道,“但是同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来到奴家跟前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将那一碗汤喝掉,奴家见着奇怪,便捉住他跟他多说了几句……”
“你也是闲的。”
“好奇嘛,”孟婆娇滴滴地说,“奴家问他,小和尚,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然而你却以这样的姿态踏上黄泉路,显然并非完全放下,而如今又这般爽快地喝了奴家的汤,这般矛盾又是为何?”
烛九阴不语,孟婆又道:“那小和尚看了我一眼,还冲我笑,哎呀呀那笑得是真可爱,他道,‘拿不起,放不下,一生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年轻时遇见了他,然而魂归黄泉之后,最想忘了的也是他’——”
烛九阴愣了愣,半晌道:“这和尚,慧根不净呐!”
烛九阴说完便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曾经对谁说过——仔细想了想,又发现想不起来了,大约是生平嘴贱次数过多对象也特别繁杂,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
孟婆:“嗯,这小和尚可是有故事呢,我又问,既然对尘世有如此诸多怨念,为何心甘情愿踏上黄泉路?”
孟婆:“他又回答,‘我亲手送那人上路,从此再无人脏我坟前土,轮回路,轮回百世亦不会再见,如此这般,心中便畅快得很’——”
烛九阴一脸懵逼:“…………这和尚杀人啦?”
孟婆耸耸肩,露出个谁知道呢的表情。
“现在的和尚名声都是被这些人败坏的啊,杀人放火欺负龙,简直了。”
烛九阴一脸感慨,心想那老秃驴当年把老子封印在画卷里也如同杀了老子没什么区别……咦,这一老一小两个心狠手辣的秃驴组合不会是一个魔庙里出来的妖僧吧?
烛九阴正想问孟婆那小和尚有没有说自己从哪个寺庙而来,就在这时,孟婆前排着的队伍稍稍骚动,不少人都看似胆怯地退让到一旁,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地府大门被活生生地让出二人并肩的走道——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远处走来,定眼一看,来人正是白无常谢必安与黑无常范无救。
——眼下排队之人皆由他们亲自锁来,眼下如此惧怕他们便也不是不能理。
烛九阴看着他们走近,微微蹙眉想了想,片刻之后便从孟婆之后走出来,直接拦在了黑白鬼差二人跟前——两位鬼差看见眼前的男人,如同见了瘟神,谢必安眉毛恐惧地抖了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身边范无救先开口道:“大人,您还在。”
那语气仿佛就是在说:大人,你他娘居然还没滚。
谢必安一脸崇拜地看着范无救。
“是啊,事没办完怎么走?”烛九阴迈开步子,一脚踩在三生石上,守在桥前鬼差见神圣的三生石上的脚印抖了抖,却不敢上前,烛九阴将它那模样看在眼里,无所谓地笑了笑,“倒是你们俩,不是让你们去看着本君养的小宠物么,怎地又回来了?无悲城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赶跑了?”
“没有,大人您的宠物犯狂犬病了,见着我和老范一阵狂吠,”谢必安不无嘲讽道,“特别是知道咱俩是您打发来的以后,哈士奇变藏獒,您见过没?”
烛九阴脸上放空了几秒。
常年养成的甩锅性子让他想说“你们俩被赶出来关本君屁事”,想了想不小心想到上一次他和张子尧对话时后者扯着他的衣角说话的模样,顿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咽了回去,他慢慢吞道:“你们被赶出来啦?”
你说呢?
鬼差二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烛九阴。
烛九阴“哎呀”了声,脸上难得见了一丝丝心虚,他将搭在三生石上的脚放了下来——在他身后那鬼差小心翼翼地长吁了口气——于是烛九阴又把脚放了回去,在那被戏耍得脸上都没了表情的鬼差放空的注视中,烛九阴变了变表情,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聪明道:“你们二人胆子挺肥,敢诓你烛九阴大人?”
谢必安眉毛都快飞脑门里了。
范无救平静地对视烛九阴:“真真假假,大人亲自去看一眼便知。”
“凡人怎么看得见你们鬼差?”烛九□□,“还能把你们赶出来?你以为本君养的真是条狗么还能这般使——”
“前些日子,那少年被外来的邪鬼附身,当夜高烧不退,噩梦缠身,恰巧窗前经过一名法力高强的大人物,顺手替他拔了秽,只是手法粗鲁生硬,让一些邪气留在少年体内,阴错阳差使得他开了阴目。”范无救面无表情道,“好巧。”
烛九阴:“………………………………”
谢必安笑了,他一只手搭在范无救的肩膀上,看着满脸尴尬的烛九阴他笑得像是一只狐狸:“大人,那般粗鲁替您家宠物拔秽的大人物,你不会刚好认识吧?”
烛九阴从容淡定:“不认识。”
谢必安:“那只外来的邪神呢?”
烛九阴依然从容淡定:“叫本君给弄死了。”
谢必安抱拳:“不愧是烛九阴大人。”
”本君又不是华佗在世,也不是什么专治疑难杂症的神仙,那种情况下除了能把它杀了还能怎么办?”烛九阴掀了掀眼皮子,“所以……他都知道了?”
“看上去对您半夜去偷看他睡觉挺不满的。”谢必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