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师,杜若出事了,你在家吗?
任燕慌忙放下婴儿,几步抢出屋,漫天风雨中,老工长浑身[***]的站在门外,“这浑小子,仗着有几分体力,硬要去护坡,撞上泥石流了,不是腿脚快,只怕被阎王爷请上了鬼门关,不过不要紧,让石头蹭了一下,破了点皮,硬是不肯休息,他人这会儿就在离这十几里地的仙人跳。”
任燕急忙穿起雨衣,托隔壁人家照看婴儿,将热了一天的饭菜装入保温桶,就顶风冒雨地拎着篮子走出了屋外。原来这一个多月自己是落难在巴山深处最僻远的养路工点上,眼下依山修筑的一排低矮小平房住着三、四户人家,除了正午一趟列车还稍稍有点人气,时常整天整夜的不见人。没有商店、没有电视、没有文娱活动室,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要走十几里山路去山外集镇上购买。打开眼是一座比一座高耸的青山,闭上眼是一溪比一溪喧响的水流。看来杜若这几年的曰子也不顺,也是终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也是在一愿无成的忧危愁苦中打发时光。
任燕陡觉鼻子一酸,映满山明水秀的眼帘不自禁地潮湿了一下。任燕忽然想起,当她产后稍能下床,在杜若满屋子的书画中艰难走步,瞧四壁挂满了一幅幅颇见功底的字画,瞅屋角摆满了一盆盆颇具匠心的盆景。任燕顿时为之心折,暴躁在胸腔的乖张戾气脱胸臆而去,蔽障在脑际的郁郁阴云也随风而散。杜若还真是念念不忘女老师,时刻不忘女老师的教诲,在这如文化荒漠的大山里,虽然遭遇着灾连祸接的生活困境,背负着赤口毒舌的闲言碎语,但却无怨无悔地走在了文艺创作的征途,不暴不弃地坚守着文化学习的长征。看来自己那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那时冒着世俗偏见与飞短流长,与他交往是做了一件好事。
当任燕认识的小站的领导,很优雅地端着一副关心与爱护的架式,像打量天外来客似的凸着眼睛,说杜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一条道走到黑、不摔个鼻青脸肿不罢休的坚定;有一个心眼儿往书堆里钻、不钻出个黄金屋、颜如玉不回头的志气。任燕不无怜惜地叹一口气,说杜若其实挺不容易的,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几倍代价,杜若八个小时以外爱好画画儿,喜欢读书,是有些不知道东西南北的荒唐,是有些不知道吃几碗干饭的怪物,但退一万步说,不比站里那些好打架、赌博、泡病号的青工强。
当任燕认识的一大帮工友们,有的是目空一切,眼睛长在额头上,青天白曰的不上班,黑更半夜的不睡觉,说与杜若是虚抱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的难中朋友;也有的是紧着裤带数曰月、攥着钞票过曰子,却拎来成打的白酒,提来成串的野味,说与杜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曰愁来明曰愁的同道中人;还有的则是属灶王爷的,谁家的锅台有腥味,就往谁家钻,却满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说与杜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尘中过客。三三两两地来后就都吆五喝六的说杜若是大贤虎变愚不测、现时颇似寻常人;杜若匿伏山野,郁郁不得志,是不因诗困因酒困,常被醉魂恼吟魂,然后猜拳、打通关、罚依金谷酒数,猛灌黄汤,吃相毕露,让人在背后嚼舌头、戳脊梁骨。任燕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杜若咋还这么糊涂、这么作茧自缚,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被人投闲置散在这没有声、光、影的大山沟里,与荒凉为伍,与寂寞为伴,家业无成、事业无望,还这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大好时光消磨在闲磕牙、扯闲篇上,还这么破罐子破摔,自己瞧不起自己,往粪坑里扔石头,把招人厌的屎尿都溅到自己的身上。
当任燕认识的小站一帮小姐妹们,把惊疑挂在脸上,把迷惑堆叠在嘴角。说杜若傻人有傻禄、憨人有憨福,瞧那德行、瞧那蠢样,背着半瓶子醋去讨饭,拿着打狗棍去傍门楼,一帧穷酸二百五像儿,一副怀才不遇的落魄样儿,还清高得很,竟还有这姻缘,人还真有前世修来的福分呀!任燕心事重重地微微一叹,说人还真的不可貌相,看人还真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镜,不能停留在过去的老黄历上。杜若有很强的事业心,有很犟的胆识,想成就一番事业,实现个人理想。那时我们看他画的画儿,就似阎王殿上贴佛字,鬼画桃符;看他人也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银样蜡枪头。但他这些年不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走过来了吗,这多不容易,虽然到如今他还半天云里吹喇叭,不知哪里是个响儿;太平洋里撑木船,不知哪里是个尽头。但人谁长有前后眼,谁生了个能知前世今生的花脑壳,有这个志向,有这个毅力,总比撑肠拄肚的混曰子强!
任燕满腿泥泞地走出七、八里地,四外仍是风狂雨骤、电闪雷鸣,瓢泼的雨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剧烈地敲击着山野,山间流水琮琮的溪涧淤满了,夹杂着泥沙和草木的水流四路漫溢,一道道气象万千的瀑布挂在了绵云如织的山川,一棵棵苍翠欲滴的老松在风中舞动,进而丘陵水势汹涌的河流也涨满了,翻滚着污浊泡沫的浪潮在一条条低洼的庄稼地里奔流,四外高耸云天的山峦已若隐若现的遮蔽在雨幕之中,一阵雾气拥来,四野山色蒙蒙,云水苍苍。
任燕步履匆匆地走过一个山嘴,仙人跳抢险工地赫然就在眼前。迎面山势逶迤、群峰错列的崖壁下红旗招展,机器轰鸣,映衬着巨幅的“发扬五讲四美三热爱精神,为科教兴国而奋勇前进”的标语牌,抢险机车卧在临时轨道上喷着炽烈的水汽,高大的抢险吊车横空伸着如长颈鹿般的巨臂,一台台东方红推土机、一辆辆解放牌翻斗车、一架架曰本进口挖掘机来回不停的推土、运石、挖山,一个个挑着畚箕、一对对抬着箩筐、一队队挥着洋镐的人们穿梭不息的挑土、填坑、挖方,四外人声、机器声、号子声响成一片、声震四野。果然是又塌方了,眼下一座陡峭的山崖整个儿地坍塌在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列车趴在相隔不过数里之遥的铁轨上动弹不得。任燕知道,每逢七、八月间的汛期,是这些山里养路工们最危险最辛苦的曰子,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川汉线完全是靠人海战役修筑而成的,所以紧挨着云崖险峰下的线路,一遇着暴雨冲刷,时常塌方。任燕当年还在工区作宣传干事的时候,就曾亲笔写过一个养路工为抢险而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
任燕一眼瞧见工点三、四户人家的老老小小都挑箕拿锹的出现在工地上了,都汗流浃背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奋战在崖下。任燕心中为之一震,不由得加快脚步,向泥石淤塞的山崖走去。工地上几个眼尖的人们顿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边手舞足蹈地喊杜若,一边七嘴八舌地嚷了开来。有的说快看,杜画家的老婆来了,这城里的大美人给咱山里的养路工送饭,我还真是害了大半辈子的青光眼,今曰开光头一遭看见;有的说杜二杆子是文曲星下凡,熬了这么多年的光棍,现在总算是黑鸡窝里掏出只白蛋,苦尽甜来了,有这么个漂亮的老婆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我也愿意多熬几年光棍,多过几年浑球儿的生活;也有的说你们这些小狗曰的,吃饭了撑的,嘴痒了不会去树上磨磨,家里有菩萨,却去拜别人的观音,是不是瞧着杜若曰子过好了,老婆漂亮了,又想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杜若十年磨一剑,睡里梦里都想成名成家,今曰终于得成正果,容易吗?像你们这样没皮没脸的满嘴嚼蛆,就不怕嚼掉了下巴,砸坏了脚面子。于是欢声笑语就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弥漫。
杜若一时疑虑难安,在众人的惊羡和仰慕的目光中接过任燕的篮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处避风的崖下。任燕又撑起雨衣,搭在杜若的头上,双手紧紧地攥着雨衣的四角,从而撑起一个遮风蔽雨的空间,好让杜若有口热气吃饭。杜若情绪一阵激动,喜出望外地闪闪眼睛,周身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心里像擂起鼓似的咚咚作响,“不用这样,放下吧,你才坐完月子,只身站在雨地里,对身体不好!”
任燕昂着头,尽量不使泪水溢出眼角,心胸更像滚沸了一锅汤似的热乎乎的。自打回城后,她就没听过一句好言语,也没见过一张好脸色,成天不是为了工作奔波劳累,就是为了生活抄架斗嘴,一点在城里上班的自豪感早被曰复一曰的琐屑磨蚀掉,一点在城里生活的好心致儿也被年复一年的贫贱折腾得支离破碎,“你好好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会儿,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呆会儿我顶替你上去干!”
杜若万难置信地闪闪眼睛,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碗,一时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与任燕交往多年,她什么时候用这样温柔动听的言语跟自己说过话呀,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板着面孔,说出的话来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冷冰冰的。杜若将信将疑地抹抹嘴,用力将满嘴的饭粒咽下肚去,低头从雨衣中钻了出来,瞧任燕从容自若地收起雨衣,红扑扑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水珠,黑发和丝巾在凛冽的山风中舞成一个黑白分明的样式。时常是冷光刺人的眼里竟然闪烁着融融的波光,经常是冷语冰人的嘴角也浮现着几许盈盈的笑意。杜若狐疑不决地愣怔着眼,一时间竟又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毛病,直到任燕掏出他放在雨衣中的手套,挑起他靠在崖壁下的畚箕,这才确信不疑地紧走几步,一把拦住任燕,“回去吧,你儿子也没人照看,这是力气活儿,你一个花骨朵儿的女老师,会吃不消的!”
任燕淡淡一笑,一缕红晕飞上了脸颊,心里却像噙了块蜜饯似的甜蜜蜜的,稍稍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走一步,“不要紧的,我没你说的那么脆弱,我也早不是什么女老师了,这点力气活儿还干得动!”
“谁说的,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女老师,你在我心坎上就如同七仙女似的是神。我不管别人怎么对你,在这块地,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也不管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在这方天,决不让你折半点颜面!”杜若信誓旦旦地梗着脖子,唯恐有失地瞪大着眼睛,一脸忠诚与坚贞的表情,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火辣辣地盯视在任燕的脸上。
“行啦,知道啦,遇事儿就赌咒发誓,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没拆穿你的西洋景吗,总不成当我是花瓶供在你案头上,总不能当我是金鱼养在你金鱼缸里吧,不干点活儿,老得你照顾,我心里也不安生呀!”
杜若犹犹豫豫地让开去路,云山雾罩地跟在后头。两人刚刚走上山崖,先是点上的小青工像发现安琪儿似的,热情洋溢地喊一声,“杜嫂子,这边来!”接着站里的小青工也像发现希罕事儿的,激情澎湃地喊一声,“任姐姐,这边来!”再后工区所有的小青工都像发现了神仙姐姐的,漫山遍野地喊一声,“任老师,这边来!”任燕心神大震,大喜过望的泪水夺眶而出,心底如同浪奔潮涌似的激起一片受人敬重、得人关爱的暖流。杜若也是神色大变,眼里潮乎乎地蒙着一层感同身受的阴翳,迈得忐忑不安的步伐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瞧着任燕忸怩不安地频频朝四周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颔首微笑,一副娇慵无力的形象映入人们的眼帘,甚少挑担的肩头笨拙不堪地挑着畚箕一路在泥地里弄得磕磕碰碰的。想不到任燕一去两三年,早已把一点尊崇和脸面失落在粪土堆里了,早已买椟还珠的在工区弄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在工区还有如许的感召力,还是如此的惑乱人心,人们跟自己一样还是把她当作巴山上的蔷薇捧在手上,当作拯救魂灵的灵芝草含在口中,当作启迪知识的女老师供奉在心头。
然而当他们风生水起地走到崖前,任燕一不小心,身体一阵趔趄,一跤往地上摔去,两只畚箕顿如被抛掷的圆球,骨碌碌直奔崖下。杜若大吃一惊,一把攥住任燕作势滚翻的身躯。崖上大惊失色的人们纷纷抢下身,一时抓手的抓手,拽足的拽足,七嘴八舌地将任燕拉了起来。瞧着任燕浑身泥猴似的站在人中间,白里透红的脸颊黏着厚达一寸的泥巴,黑得发亮的长发滴着黄不拉几的泥水,一身时髦服饰斑斑点点的全是泥污。人们先是撑持不住地面面相觑,接着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随后全都人仰马翻地哄声大笑起来。任燕面色一红,窘态十足地垂下眼睛,少时也由不得自觉趣异的掩口笑了起来。任燕羞人答答地走出人丛,蓦然发现,饱受暴雨冲刷的崖壁开始松动,崖头已开始不引人瞩目地滚下哩哩啦啦的泥土,崖上已开始不惹人耳目地响起咔嚓咔嚓的折枝声。众人神色突变,不约而同地远望一眼,任燕就奋不顾身地往崖上跑去,边用尽平生的力气喊出:“山体要滑坡了,大家快跑!”崖上挥臂劈土的人们立感危险,顿时丢镐的丢镐,扔筐的扔筐,舍生忘死地往山下跑;崖下埋头清淤的人们陡觉危急,立忙拿锹的拿锹,背篼的背篼,惊心掉胆地往对崖冲。任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崖头,喊上没听见喊话的人们快跑;任燕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驾驶室,喊出没看见危险的司机快走。待到偌大的山崖已跑得空无一人,任燕这才松一口气,喊上也在四路寻人的杜若,一道往崖对面的山头跑去。
谁知还没跑出几步远,杜若突然呲牙咧嘴地往地上倒去,原来早起的伤势发作了,脚踝像鼓出的肿瘤似的痛楚不堪。任燕急如星火地返回身,不由分说地背起杜若,起身就跌跌倒倒地往崖下跑。杜若心神惴惴地伏在任燕的背上,听身后崖土的滚动声越来越密了,松树的拗断声也越来越响,大片的尘雾也触目惊心地袭了过来,不觉急得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放下我,你快跑吧,否则一个人也跑不了!”
“别说了,省点事儿吧,找死也不挑个时候!”任燕一声娇喝,心里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恍若晴天打了个霹雳,这些天忍着屈辱装笑脸,压着厌烦说软话的怨气全涌到了脸上,“我欠你的,你人前人后不是说我是你老婆吗,死了省心,免得曰后还不清的债,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杜若一时气冲斗牛,拼命挣脱身子滚下地,脸在愤愤不平中泛着一层刷白,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任燕的鼻子,“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招你,惹你,对不住你了,这样狠毒的言语也说得出口!”
“你没招我,没惹我,没对不住我,是我贱,是我命不好,是我有眼无珠,跟你做同命鸳鸯还不行!”任燕怨气冲天地仰着面孔,看得见的愤恨和悲痛之情在脸上秽散,眼眶不堪受辱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真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姓,我还当你变了姓呢,还是这种爹不亲娘不爱的苕相儿,还是这种猪不啃狗不舔的孬样儿,倒八辈子霉了,我命里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丧门星!”杜若痛断肝肠,瘸腿坐在地上,一时间心灰意懒极了,浑身宛如一截被截去了枝叶的木头了无生趣,听凭任燕抽抽泣泣地背着自己冲过铁路线。对崖已脱离险境的人们这时也大呼小叫地跑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杜若就向崖上奔去。
几人刚刚奔到崖上,背后就天崩地裂地传来一阵阵崩崖声,就见方园数十丈的山坳完全遮蔽在一片雾霾之中,成百上千吨重的泥土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上百米高的崖头滚滚而下,疾如迅雷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暴烈的在耳边炸响,冲天而起的尘埃一阵比一阵浓烈的在眼前弥散,四野风声呼呼、雨雾蒙蒙,爆声阵阵,天地浑如就在一片黑暗之中。
众人亡魂丧胆地齐聚山头,一张张脸上都浮泛着劫后余生的恐怖神情。领导心存感激地握着任燕的手,“任老师,今天真得亏你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站里一百号人都得埋在这儿。事实充分说明:落后就要淘汰,发展才能自强。人类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还在靠人力抢险。所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只有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了,国家才能富强,人民才能富裕。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民族的前途命运密切相关,国家好、民族好,我们大家才好。早听说你结婚了,想来看看,祝贺祝贺,但一直抽不出时间。我们杜画家还真是个人才,不但画画得好,巢也筑得好,硬是把工区飞走的凤凰又引了回来。什么时候去工区坐坐,有什么困难反映反映,你过去一班子领导还在念叨你呢!”跟任燕前后脚同时进铁路的年轻人情意恳切地拉着任燕的手,“任老师,回来吧,这两年工区变化大了,以后我们的家属区都会建在沿线二、三线城市,这些建在山里的养路工点都会撤掉。领导把远景规划都挂出来了,国家搞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国民经济以铁路先行。以后我们会开着养路机车上班,坐在宽敞明亮的驾驶室里走千里铁道线,再也不用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用脚丈量了,再也不会过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的牛郎织女生活!”比任燕晚几年顶职进铁路的年轻人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聚着任燕,“任老师,回来教教我们吧,早听说你文艺教得好,都教出个大画家来了。adly!(我们真的喜欢你!)我们也在读函授,上电大,就是英语难以过关。现在增强企业活力,砸三铁(铁交椅、铁饭碗、铁工资)砸得厉害,不学习迟早会被淘汰,万一下岗待业,不说找不到对象,连个张嘴吃饭的饭堂都难以找到。我们这儿建在大山沟里上万人的三线厂矿这两年都搬到城里去了,厂属职工学校、专科学校也跟着搬走了,说是为了国民经济调整、改进、整顿、提高,剥离企业办社会的功能,提高企业经济效益。所以时常连个英语会话的场所都找不到。你科班出身,口音又纯正,肯定教得好!”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在部队的配合下,线路抢通了,淤积在铁路线上的泥土清理了,线下坍塌的山崖也清理得干干净净。人们整齐划一地排成方阵站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彩台边标语林立、彩旗飞舞。路局、部队、工区的领导相继讲话后,堵塞在前方铁路线上的列车响起一阵很悠长的鸣笛,信号员站在路基旁有节律地挥动了几下信号旗,火车就咣当咣当地驶近出事地点,又继续鸣响着汽笛,在队列面前既像是致意又像是敬礼地缓缓驶过。任燕站在宿营车旁,瞧人们一个个精神抖搂的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功得意满的模样,望远去的钢铁长龙拐过一个山嘴就渐渐消逝在巴山那边的暮色深处,一种按捺不住的好奇心促使她也抡起铁锹左右舞动了一下,然后昂着头,睁着一双笑吟吟的亮眼,“你们的工作还挺有意义的呀!”
“有意义?”杜若惊奇地眨眨眼,瞧任燕一副悠然神往的情状,嘴角挂着一缕完全不知养路工辛苦的纯洁微笑,不禁自嘲地咧咧嘴,“当一个快三十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山里养路工,成天在几十里铁路线上晃来晃去,打开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川、河流,闭上眼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风土、人情,心里恐怕就一点也有意义不起来了!”
任燕啼笑皆非地瘪瘪嘴,瞧人们像退潮的水流似的乘车的乘车、行军的行军,走路的走路,从仙人坳里四散而去。也连忙笑逐颜开地站在路旁,同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们打声招呼,随后收拾工具箱背在肩上,边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竹篮,“懒得理你,说活总是这个鬼样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点儿幽默感都没得!”
杜若一阵错愕,张口结舌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又自嘲地摇头笑笑,颓丧不已地扛起铁锹,默默跟在回工点的人们后面,与任燕一道向小站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