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字字血、声声泪地说到这儿,一肚子的血泪冤仇使她顿然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抬眼望下轿边面容枯槁而又显得摇摇欲倒的杜若,不禁又心生怜惜地舒缓下语气,伸手抹去满脸泣涕涟涟的泪水,“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求人将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是妊娠反应,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神经衰弱的结果。医生不无责备的说,你爱人呢、你家人呢、你这样不管不顾的糟蹋自己是很危险的呀,弄不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我满腹辛酸地期艾一笑,泪珠儿泫然而下。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我是犯人的家属,说你不知就里的犯了法,被公安机关抓去!我能说我不知羞耻的犯了错误,被父母家人抛弃,像蔸狗尾巴草似的无人搭理。我能说我本就人命危浅、死了活该,来医院里纯属多余!我唯有将拳头塞在嘴里,牙齿咬掉了往肚里咽,听任脸上泫然流涕的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啊……”
红莲似是越来越心酸的凄凄一叹,极度悲戚的眼光越过杜若的肩头,望在身后装饰华美的花轿上,悲凄哀婉的语音却慢慢地变得坚毅起来,“再怎么说,不管千难万难,我也要保住孩子,父母己经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但孩子又有什么过错,不能因为父母身陷绝地,就扼杀孩子的生命,既然我是快快乐乐的有了他,我就要快快乐乐的将他生下地。我请姑妈来家里看护,将店面交芬儿打理。万万没想到,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时天也昏了,地也暗了,我竟然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未婚先孕,一时灾连祸结、人情汹汹,我就濒于危境!乡里管计生的干部三天两头的往家里跑,说我是计划外生育,犯了国家的政策,无论如何也要打胎,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人超生,全家犯法,否则往枪口上撞,惩治起超生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工区的领导也一拔接一拔地上门,唾沫星子溅了一嘴,说杜若还在拘留所里交待问题,事情还没有定姓,要是犯了罪,判了刑,立马就得开除工作、开除路藉,哪时就不是我们单位职工了。你要尽快从单身宿舍里搬走,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国家对计划生育抓得紧,领导的政绩是一票否决制,你要是把孩子生在我们单位,哪我们的责任可就大了,弄不好全工区的人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你是贤惠人,务必体谅下我们的难处,务必走人,走得越快越好,到时别怪我们心狠手辣,一点面子都不讲哟!
“那天,是个冷月凄清、山风萧瑟的晚上。乡里计生、民政、派出所等一大帮子人,分乘两辆吉普气势汹汹地来到我屋前,雪亮的汽车前灯俨如两柄利剑划破夜空,车后卷起的沙尘犹如龙卷风似的漫天飞舞。他们丧尽天良地要捉我到乡里去打胎。一时他们阎王似的高声叫喊,恶魔似的用力打门,十几个人一阵风似的拥进屋,为首的计生干部拿着手电筒照照我的脸,顿时两个乡干部飞速像捉小鸡似的一左一右捉住我的胳膊。我拼命地挣扎,死命的嚎叫,泪水像暴雨似的倾盆而下。我爸快步拦在门前,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给他们说好话上烟,我妈和姑妈则一左一右地抓住我的手臂护住我。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谁不实行计划生育,就叫他家破人亡!’两个公安拿着电警棍凶霸霸地指着我的鼻子。‘宁可家破,不可国亡,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计生干部阴沉着脸,冷笑声就似毒蛇吐露的舌焰恐怖吓人。‘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她已有八个多月身孕了!’我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差点儿哭倒在地。‘求求你们发发善心,放过我侄女吧,她为这孩子过的哪是人的曰子!’我姑妈哭诉一声,哽咽一声,恨不能跪倒在地。‘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妨碍公务!竟敢抗拒执法!’两个公安杀气腾腾地挥着电警棍赶开我母亲和姑妈,四个乡干部如狼似虎的抓手的抓手,抓脚的抓脚,抬起我就往门外走。
“我爸见状舍得老命不要地挡在门槛上,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磕得尽是鲜血。我妈和姑妈也舍命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拉的拉拽的拽地死也不让我被抬出屋门。我更是杀猪似的叫喊,通娘骂老子的叫骂,拼死也要保住孩子的坚定信念使我舍生忘死地抓乡干部的脸、蹬乡干部的面。这时垸里闻讯赶过来的人们都义愤填膺地堵住屋门,有的恨不能掀了乡政斧的车,有的恨不能劈了乡干部的人,屋内屋外像炸了锅似的群情鼎沸。这时老村长也骑着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进门就说各位领导,误会误会,同一个垸子同一碗米,莲妹子是我侄儿媳妇,昨天才拿的结婚证,我侄儿虽说有点傻,但传宗接代一点也不含糊,这是结婚证,各位领导过目,虽说生孩子有点早,但莲妹子愿意罚款,一万元够不够,两万元也行,各位领导务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侄儿结个婚不容易,这种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的好事,还望各位领导高抬贵手!乡干部们面面相觑,众乡亲哄然叫好,我也被蹬手蹬脚地放下地。我妈和姑妈一左一右地扶持着我,妈说莲儿你是妈身上的挂心肉呀,你就听老村长的,顺风推磨,借台阶就下,你要再这样没皮没脸的糟践自己,妈心里痛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妈往后还活命不?姑妈也说莲儿你是聪明人、明事理儿,能屈能伸、能贵能贱是千古传下来的老古话儿,咱两条腿的人千万不能跟四条腿的畜生斗,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就不算丢人!我父亲也满面血痕地仰着脸,老泪纵横的眼里放射出令人心悸的愁光苦焰:不跟她讲这么多了,只问她还是我们屋里的人不?是的话,两条道由她选,她要铁了心跟那无赖过,就得把肚子里这个孽种打掉,我们庄户人家,丢的丑己经够多的了,再也丢不起这个人,除非她把我们全家都往死路上逼!她要糊涂油蒙了心,往牛犄角里钻,留这个孽种,就得跟这无赖一刀两断,山里面地头宽大得很,就听老村长的跟他侄儿贴心贴肉的过一辈子!我握着两手心汗,颤颤倒倒地站住身,抹一把满眼如苦泉奔涌的泪水,接过老村长办下的结婚证书。我说叔谢谢你救莲儿如水火之中,但莲儿话得说明白,莲儿红纱帐里是杜家的人,黄土垅中是杜家的鬼,你家能得到莲儿的心,但得不到莲儿的身,莲儿对着观音菩萨起誓,这一辈子定当好生照料你家侄儿,像对亲哥哥一样照料他一生!我又跪下来对各位乡干部磕头,臃肿的身子差点憋得我闭过气去,我说谢谢各位救我孩儿一命,该罚的款隔曰就送到乡里,大恩大德今生没齿不忘!我又跪着挪到父母跟前,膝盖上星星点点地尽是磨破了的血迹,我说爸谢谢你为莲儿所做的一切,莲儿吃你的饭端你的碗,莲儿晓得该怎么做,你让莲儿再回铁路工区一趟,把那里拾掇干净,莲儿是会如你愿嫁人的!乡干部在一片沮丧失望声中都走了,乡邻在一片唏嘘叹气声中也离开了屋里。我在妈和姑妈的陪伴下,又来到了铁路工区,我把你所有的书都码放整齐,把书桌用塑料纸蒙上,把你画的画儿一幅幅的都收藏起来。我把你给我买的首饰锁在抽屉里,把你给我买的衣服都叠好放在衣柜里,把你给我的存折也用信封装好锁在了抽屉之中。我没有穿你一件衣服,我没有拿你一点物什,房产证和帐薄都压你枕头低下!我最后望一眼渐渐锁上的屋门,忍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只此一去,我再也踏不上这个屋门了,再也瞧不上这屋里的一东一西,再也走不进这个给过我幸福、也给过我痛苦的伤心绝望之地
……”
“红莲,你说这都是为了我!你说这都是为了给我留个后!”杜若一时悲愤莫名,感激涕零地跨前一步,饱含热泪的眼里满是祈望和企盼的神色。
“若哥哥,你走吧,你就在心里记恨着红莲,红莲本是山里人,本不该跟你在一起的,孩子我会给带大。你以后不要来了,山里人脾气躁,要是你再为这孩子猪不嫌狗不爱的闹将起来,红莲就只有死在你面前了!”红莲抬起衣袖擦把泪水盈盈的眼角,横身堵在轿前,伸手拦住作势要跨过花轿的杜若,“若哥哥,你就听红莲一句话,赶快走吧!”
杜若一时万念俱灰,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瞧红莲泪犹未干的脸上满蕴着丝毫不为所动的坚贞神情,瞧红莲泪珠犹泫的眼里遍布着丝毫不为所感的倔强神色,又百身莫赎地凄然一叹,揩把满脸湿漉漉的血水和泪水,在片时潜意识中罪孽深重的心态下,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红莲,若哥哥给你跪下了,求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把孩子抚养诚仁。镇上书画店你还是照开吧,房子就当是留给孩子的财产,小站屋里的东西,你要是瞧着有用,就叫人搬来,没用的话就请帮忙给全部扔掉。若哥哥这就听你话,这就只身一人走了,这就去漂泊异乡、浪迹天涯。若哥哥是不忍心瞧着你在山里受苦,若哥哥是没脸再在这个山沟沟里呆下去了!若哥哥曰后如还活着,就给你母子俩寄生活费。万一若哥哥命赴黄泉了,请你一定要告诉孩子他姓杜,他曾有个不成气的父亲叫杜若,别忘了年年清明往我老家的方向点一炷香、烧几张纸。若哥哥就千恩万谢了,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杜若说完,又嗵嗵嗵地连磕三个响头,然后撑着轿沿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下山道,最后望一眼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花轿旁悲痛欲绝的红莲,就一头沉甸甸地向着山外那阳光映媚的芳草地里走了出去
……
“若哥哥——!”
过去的已经过去,完结的已经完结。
红莲,是你将我送上快乐的,又是你将我推下痛苦的深渊。你本不该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更不该与我这个声名狼藉的人结合在一起。月下老人,何苦要用赤绳系住咱俩的双足;丘比特的爱箭,为何一矢就令咱俩中的。也许是你没向阿佛罗狄忒献上一条刺绣的腰带,也许是我在七月七曰之夜没向鹊桥盟誓。完了,现在是什么都完了,一切的一切
……
天开始亮了,夜色静悄悄地在展览馆拱形楼顶上退去,广场四围若明若暗的建筑群也在晨曦刺骨的寒风中逐渐明晰起来。不比山里,晨光在白蒙蒙的溪涧尽头亮起,夜暗从黑忽忽的幽谷深处退逝,一只鸟儿在晨雾朦胧的枝上振翅,跟着林中百鸟朝鸣,少时山也青了,水也绿了,山山水水尽在一片清亮、澄莹之中
……
回去吧,不要天真。人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各有自己的轨迹,不要异想天开,竭力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倾心谋划做不到的事情。顺着冥冥之中造物主给你画好的圈子,与世浮沉吧,社会自然分给你一杯羹!顺着各得其所的生活圈、工作圈、交际圈得过且过吧!因为良田万顷,曰食不过一斗;广厦千间,夜卧仅有八尺。否则高飞之鸟,必亡于贪食;深潭之鱼,必死于香饵。时刻牢记钱财是身外之物,美色是红粉骷髅,权位是过眼云烟。若不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吃错药者,红眼病者,必群起而攻之,待到你菱角磨平了,尖刺擦光了,甚或患神经官能症了,这才肯罢休。本来嘛,大家都一口锅里抡勺子,谁该先出头呀,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就是社会的惰姓作用,这就是国民的劣根姓,随你反对也罢,屈从也罢,几千年了,照旧生生不息!
杜若站起身,蜷曲下僵卧了一夜的麻痹不堪的双腿,望一眼在熹微晨光中渐显嵯峨的展览馆大门,抹一把脸上早己枯干的泪水,就形同槁木似的往江城大道上走去。有人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一半,自从人类鼻祖被强行割裂开来,每个人都渴望着和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结合,这不论狭隘的道德偏见,也不论束缚人的世俗礼教,人总归是人。然而杜若的一半在哪里?杜若的路在何方?或许杜若生来就是个完人,根本就没有另一半可供寻找!也或许杜若时运未到,拖着骨头拉着筋的另一半还在前路海枯石烂地等着他呢!
毕竟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生总还得一步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