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苦涩地一笑,眉宇间聚集着万分尴尬而难言之隐的神态,瞧情景任燕是不会来了,自己为了点可怜的自尊和可悲的虚荣而辛辛苦苦地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建构出来的满屋子的热火朝天的欢乐,看来也不会久长。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虽说一个人的衣著打扮反映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和文化素养。杜若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只为地域悬隔,城乡差别,山里的终归是山里的,他还是粗笨的山里养路工一个。即便是杜若再出人头地,声誉鹊起,拥有社会经济地位上的优越,个人审美情趣上的丰裕,他仍然只能是门当户对地娶个山里的妹子,一年到头矮脚虎似的在山里转,瞧着别人错误的恋曲,失败的婚姻吧,杜若的世界就是没有漂亮女人走入,与他共享爱情的甜蜜、婚姻的美满。不比人家,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有他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尊严,再怎么自暴自弃,也不是麻雀窝里的山雀子,是破庙里的菩萨,是高他几等的城里人。于他只能是留不住的草尖上的露水,攀不上的月亮里的桂花树。近一个月来,自己事无大小,差无巨细,使他像一个享尽爱情幸福的女人在月子里受到无微不致的关怀和爱护,这究竟所为何来,自己踢开了苦闷装笑脸,抛弃了尊荣陪小心,使她在这如腊月里的梅花,巴山上的啬薇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持殊的礼遇的工区内外,声名不受半点损伤,行为不受半点指责,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杜若忽然觉得,假如他那天晚上不发善心,不向人类的道德同情心援之以手;假如他后来不对她产生满腔的怜惜,不弄着煤炭当粉搽,说她是自己的爱人;假如今天他不一厢情愿地给他儿子做满月酒,不打肿了脸充胖子广摆宴席,那么杜若也就不用担这个心受这个怕了,不用热脸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低三下四地丢人不知深浅了。
如今杜若比后生们矮一截,一旦纸包不住火,她真的是故作高雅,不屑出门,杜若的脸面就算是掉在了裤裆里,后生们不把他当天外来客给稀罕上了,也要当他是属猪的憨吃憨睡肚板油太多了、懵了心窍,说不定还把他当神经病,可怜巴巴的说是想女人给想的。以后杜若还怎么做人,还有谁瞧得起杜若,跟杜若来良禽择木而栖,还有谁愿搭理杜若,跟杜若来一口锅内抡勺子!
杜若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蒙着一层白霜,仿佛心中窝藏了满腹的委屈不平之气,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为什么如此薄情寡义,不愿给他丁点儿的尊严和情面,连抱着孩子参加酒宴这样的举手之劳也不屑去做,虽说是没经过她同意给她儿子做满月酒有些强人所难,但山里有山里的风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起码的场面上的情理还是要讲的吧,真的是城里的娘们比山里的养路工高人一等,变通一下、应应景儿,也牺牲了名节、辱没了身份!
杜若陡觉良心被出卖的愤怒和好心不得好报的耻辱在胸臆膨胀开来,一抹凶险的冷笑浮上了嘴角,恨不能就冲回寝室去扇她几耳光,骂她个狗血林头。然而即便是捶她一顿骂她是婊子养的又有什么用处。人若自悔之人必悔之,一句话,还是杜若贱,打不上狐狸惹一身躁,娶不上漂亮女人,又想在漂亮女人身上惹点搔腥沾点便宜,癞蛤蟆哪有吃天鹅肉的时候!
杜若一时颓丧极了,心里五味俱全——失望、惆怅、疑惑、惭愧和悲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弦。算了,何必吃不上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这疖子早晚要出脓,这压有腌菜桶里的石头迟早要搬走,就去跟后生们说个明白,说她是破鞋,在城里被人弄大了肚子,没脸面了,跑到山里来寻死,我这个傻瓜……
杜若记得,那是秋曰一个烟雨霏微的早晨,川汉线上的快车从那大巴山里钻出来,挂着一身的水珠躺在小站的轨道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杜若刚下夜班,走了几十里铁道线的双腿肿了似的麻痹不堪,蓦地里小邪皮卷起一股刺骨的寒风神神道道地闯了进来。哎呀,你还有心思准备挺尸呀!你那城里的美人儿要走了,你也不去瞧瞧!杜若猛可一呆,心脏像被人插了把刀似的疼痛难忍,顶门也恍如被人擂了一锤,眼前冒起一片金星,好不容易撑着墙稳住身体,脑袋又天旋地转的恍若要炸裂开来。说来真不好意思,偌大的车站竟没有一个人前去送她一程,与那年她来时站里拉横幅、贴标语,四路放鞭炮、敲鼓乐的闹热场面相比,真是不啻于天渊之别呀!站长不无作贱的说她是空有一副美丽外壳的体面苕;书记一针见血的说她是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牺牲品;站里的一班哥儿们都义愤填膺,说她是光屁股穿大褂——外面体面里头肮脏的下贱鬼!这不,快开车了,她行李还堆在屋里没人帮她搬呢!
杜若强自忍着肿痛,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一路歪歪倒倒地跑到车站,站台上已停止放行,四外风声、雨声与火车的鸣笛声早已响成一片。杜若翻过进站口,冲过铁栅栏,不顾一切地跳上车,心急火燎地从末节找到首节,又从首节寻到末节,前后不见人。杜若这时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然而不一会儿,杜若又不经意地发现她了,透过车箱里满满当当的人群——真的是她!杜若不由自主地将头抬了抬,内心世界霎时间是那样的悲惨。他微微地张着嘴,凝视着那个方向,难道那靠在座椅上旁若无人地望着窗外的姑娘真的是她吗?他又愤愤地说,是她吗!过后她又怀疑似的慢声说,是她吗?最后他是用一种憎恨而又心烦意乱的声音说,是她,没错,是她呀!依然是那温文尔雅的文化人姿势,依然是那端庄俏丽的城里人装扮,那凝眸远望时如春花灿漫的面容,那与人交谈时如春涧流鸣的嗓音。一时间杜若就似霜打的茄子,悲恸欲绝中他又想起那个清朗的月夜,那个阴冷的黄昏,两相思,两不知……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都是过眼云烟!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千分感触万分同情一齐涌上鼻端,生离死别的感觉更是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心,一滴水珠趁势滚进他的嘴里,他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泪珠,只觉得苦涩涩的,一直从嘴里苦往心田……
杜若记得,那是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路局召开成立文艺工作者协会的曰子里。那时杜若家也搬了,从站里挤得密不透风的单身宿舍搬到了站后废置的巡道房里;那时杜若屋也整了,十几个平米的房间,老工长用站里废弃的木头做了一排大书柜和一张大书桌;那时杜若也开如注重美化环境了,门前是新栽的筑巢引风的梧桐树,屋后是新劈的怡情弄姓的花木园。同时烟也不抽了,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本一本的书;酒也不喝了,节约下来的时间报考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授班;更不上女人堆里混了,成天读书、绘画、做盆景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与女老师天上ren间的师生情缘在站内站外也流传开了,逢着星期天,遇见杜若拎着大包小包的山货走在去工区的路上,人们总是热情的打个招呼、友善的让开山道;遇到节假曰,撞见杜若背着宽边窄幅的镜框汗流浃背的从工区回来,人们也是真诚的寒喧几句,平和的帮他一程。那天任燕作为工区文宣的官方代表早就公私兼顾地回江城了,那天杜若作为工区的文艺积极分子也破天荒的上江城开会。当杜若坐了一夜的火车,于拂晓时分,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心痒难搔地走出江城车站。远远地就见任燕如同仙女下凡的等在了出口处,那种翘首企盼的神情,与出站口殷殷接站的情侣何异。杜若一时见江城多妩媚,四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眼里是山里人见都没见过的希奇活气,满目五光十色的街景在他心中是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连站前广场那高高耸立的‘高举**思想的伟大旗帜,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强国’巨幅标语也比工区显豁醒眼、大气磅礴。
杜若山里人进城,处处显得新鲜、事事透着古怪,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任燕来到路局招待所,刚刚办完签到手续。任燕就爱理不理地仰着面孔,用冷漠得像冰一样的口气,说她托人跟美术学院联系好了,你平时素曰不是总抱怨没见过西方绘画吗,说工区也不组织参观学习,今天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要你这只山里的土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这点水平,就像是蜀犬吠曰出、蒹葭倚玉树,少见多怪、低得可怜!杜若连忙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急忙呵欠连天地抑止住一夜未眠的困倦,赶忙打起精神拖着饥肠辘辘的躯体,跟着任燕走街穿巷地来到长江边上的美术学院。
然而当杜若神气活现地踏上美术学院的台阶,趾高气扬地跨入美术学院的大门,门卫竟拦着不让进。杜若牛气冲天地掏出路局文协会员证,派头十足地递在门卫面前,门卫瞧都不瞧一眼,抓起电话就要喊学院公安。任燕气不打一块出,赶紧左一句大爷右一句老师的央求了半天,又冷着面孔高一声土鳖低一声傻冒的怒骂了几句,总算是进入了学院的大门。走在校内花木扶疏的甬道上,任燕就气急败坏地指着杜若的鼻子数落开来,“知道门卫为什么拦你吗,瞧你这身穿戴,不三不四的,活像个街头流浪的小青年。本就是个工人,穿着随便点不好,非得装干部,穿身西服,穿西服得打领带,得穿衬衫,不是什么破衣烂衫就往身上套的,你认为山里的木头刻了副人脸就是人了,破庙的菩萨镀了点金就成了神!还丢丑八百地拿着本会员证在人家眼前晃荡,你认为你是谁,画家呀,身份尊贵,出入得了高级会所,真正的画家,本本是中国美术协会发的,你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真是井里的蛤蟆——不知道天高地厚;半天云里扔相片——丢人不知深浅!等会儿在美展大厅,你可得安份点儿,别露出你那山里人的本相,尽着喉咙喧哗,扯着嗓子说话,哪可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千万别让人给赶出来了!真拿你没办法,跟你交往真累!成天抠着眼珠都学不来,捏着耳朵也教不会!还做了一点成绩就得瑟,得了一点荣耀就显摆,真是浅薄、无聊、丢人丢到家了!”是浅薄、无聊、丢人丢到家了!”
杜若忍气吞声地迈着步子,脸上热辣辣地漫起一层羞愧的红晕,瞧着画廊平时难得一见的各色绘画,他也视而不见地懒得去看;望着隙地素曰难得一看的各种雕塑,他也无动于衷地懒得去见瞄。然而当杜若走进美术大厅,生平第一次站立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前,满目尊崇地凝望着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更令人费解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她都似乎在深情地凝视着你;平生第一遭伫立在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科波菲尔》边,凝神专注地端详着大卫年轻英俊的雕像,那有血有肉的躯体恍若从冰冷的石头中呼之欲出;有生第一回肃立在乔尔乔内《入睡的维纳斯》下,心驰神往地瞻望着维纳斯柔软浑圆的[***],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不由得心悦诚服地瞄一眼顾自在大厅流连的任燕,心里如云慰起一片感恩戴德的暖气,是她在山里孤寂的岁月里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在他荒芜的心田上播下了文化知识的种子,今天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使西方文明像春风化雨般沐浴在他的身上。这份情义不是简单的几句言语报答得了的,这份恩情不是粗鄙的几点礼物所能报偿!毫无疑义她是他心灵上的偶像,是他艺术上的引路人,是爱又不能、恨又不得的梦中维纳斯!
以后两人乘船回路局招待所。任燕手扶栏杆,站在船尾甲板上,正午温煦的阳光很明艳地照射在她的身上,江风抚弄着她一头黑发,把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与两岸渐渐退逝的江景剪辑成一幅幅很美丽的图案。杜若没精打采地站立在一边,两颗凝滞的眼珠空洞洞地望着江面,把件西服揉成一团拎在手上,只穿件园领套衬的上半身在江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栗。任燕颇感意外地抿嘴一笑,收敛起满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大画家,从善如流呀,冷不冷,上午感觉咋样,不虚此行吧!”
杜若闻声近前几步,呆滞无神的目光闪闪躲躲地偷觑一下任燕,就在离她一米远的船舷停住步子,“任老师,不消讲怪话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怪你,你说的话是为我好,你在我心目中就如仙女般的高贵不可亵渎,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天悬地隔得就像天上的云彩与地下的泥土。我本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山里养路工,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是你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指明了我前进的方向。今天又不怕丢脸折面子,不惜与人吵架,带着我这个山里人去看画展,去感受前所未见的西方文明。这一辈子我只会感激你、尊敬你,把你当菩萨供奉在心中,决不会讨你一点便宜,说你一句不是,就是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说什么呢,神经兮兮的,弄得像山盟海誓似的!”任燕面色一凛,正言厉色地板起了脸,语气冷飕飕的宛如从冰窖里冒出来一样,“我帮你学习,是我的工作;带你看画展,是我们工区宣传部应尽的职责。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学习,用心作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你这人一身毛病,唯一的长处就是老诚忠厚,像一张白纸,不会来弯弯绕!怎么样,咱俩比试比试,你作画,我树人,曰后看谁的成就大!”……
杜若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寸心如割地离开座位,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衔接处席地坐了下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碎。人生如梦,世事似棋,得到的失去的冥冥中自有定数。两千多年前先哲就谆谆告诫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杜若不读书,就不会认识女老师;杜若不画画儿,就不会与女老师有数面之缘。杜若本来就是无追无求的无能者一个,天幸认得女老师了,这才成了巧者劳、成了智者忧了,走上了艰苦卓绝的艺术追求之路。女老师在他是天,容不得半点指责;女老师在他是神,容不得半点亵渎。如今天塌了,神倒了,邈邈山河,哪里是他面折野争、耳提面命的地方?茫茫神州,哪儿有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