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晨,过了前面那个山崖,就到工点了,拉不动再歇一会儿呀!”
杜若病病恹恹地躺在板车上,极力挪动下大病初愈后的躯体,映满山高水低的眼帘止不住的又溢出了泪水。近一个月来,杜若霉运当头、灾连祸接。工作可危了,在城里意气风发地坐了一年多机关,原来是端泥饭碗——借调,正遇着精简机构、裁员缩编,只得听天由命地卷铺盖回山;姻缘可危了,曲曲折折地走过十几年情路,分分合合地历经十几个春秋,其结果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耽误了青春耽误了后代,婚事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事业可危了,倾尽家财筹办的画展办不成了,竭尽全力参赛的画稿落选了,志在必得的省美协一级画家的职称评定也莫可奈何地落聘。真是才高遭妨,人贤遭难,山雨欲来风满楼。杜若一连几天将自己关在宿舍里,借酒销愁,睹物思过。佛说:一切皆为虚幻,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杜若全身心地投入到绘画艺术中去,十几个春夏秋冬,为了绘画艺术比骡子累,比蚂蚁忙,舍尽了颜面,受尽了屈辱,牢坐过,冤蒙过,差一点儿被路局除名;十几个寒来暑往,为了绘画艺术比猪睡得晚,比鸡起得早,背弃了爱情,离散了婚姻,罪遭过,难罹过,至于今还是孑然一身。杜若原认为只要志存高远、恪守信念,不怕困难与挫折。不惧风险与挑战,吃别人没吃过的苦,走别人没走过的路。自己的人生就必然有光风霁月、安富尊荣的一面;杜若原认为只要脚踏实地、勤学苦炼,永葆长期无悔的追求,坚守卧薪尝胆的毅力,持久锲而不舍的恒心,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承受常人难以置信的劫难,自己的事业就必然有光前耀后、声誉鹊起的一天。然而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是痴人说梦、齐东野语;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杜若忽然发觉。十几年来自己所走的路根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十几年来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根本就是一项夕阳事业,到头来梦魇了、梦醒了。他又回到了原点;到头来愿兴了、愿灭了,他还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白白做错了十几年的梦,假如那年函大毕业了,用这个毅力与恒心再接着报考研究生。或许早就如同期的同学。在城里安安稳稳地坐个位置,安安生生地成个家庭,那至于这样丧家犬似的被人逐出门外;白白熬错了十几年的光阴,假如那年下海经商了,用这个时间与精力去做一门生意,或许也早就如同期的同事,在城里风风光光地捞点票子,风风火火地挣点面子。何至于这般臭狗屎似的被人扫地出门。杜若一摞摞地捆扎好书柜里上万册的书籍,瞧每本书上几乎都密密麻麻的写有摘记与眉批。好了,用不着了,从此再也不用将大好时光抛掷在这误人前程、狎人命运的学习上了,可以无忧无虑的与山野芊芊绿草、亭亭青松融合在一起;杜若一幅幅地装置好四面墙上悬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画作,其中那一幅没经过呕心沥血的构图与精益求精的创作,行了,也用不上了,从此再也不用拿青春年华作陪葬来死撑这落人耻笑、遭人白眼的梦想了,可以无咎无誉的与山川拂拂清风、潺潺溪水融入在一起。杜若含悲忍泪地去车站办理托运手续,谢绝了单位领导假惺惺地派人帮忙的好意;杜若强颜作笑地去办公室清理物品,拒绝了单位同事假幺幺地临别聚聚的好心。杜若无情无绪地走出机关大院,无私无畏地走出宿舍大楼,行若无事地来到汉西早先住过的鸭棚,瞧这曾经的家更加破瓦颓墙、尘满四壁了,杜若一直绷着的神经骤然间断裂了,眼泪扑扑簌簌地流下来,一直拧着的倔劲顷刻间松懈下来,丧失了名声的屈辱、断送了前程的绝望一齐涌上心头,由不得痛不欲生地嚎啕大哭起来……
“晨晨,歇一会儿吧,瞧把你累的,头发边上尽是汗水!”
桑晨回眸一笑,娇艳得如同雨润桃花的面庞浮泛着盈盈的笑意。杜若暗自一叹,泪眼朦胧地掉过头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邻家小妹的愁绪在脑子里萦回。桑晨早已大学毕业了,按规定分配回了家乡一所乡村中学。那天杜若由于在外地出差,没能赶上她们203女室的毕业聚会,以后她们全走了,抛戈弃甲地作鸟兽散,空荡荡的屋内晨晨对着一大堆的行李怨艾连连,她说命运是如此的不公,一寝室的女生有的千娇百媚的留校任职、有的千姿万状的留城进机关厂矿,就她千愁万恨的去做教书匠,而且还在僻远山区。杜若满脸愧色地立定脚跟,欲言又止地嗫嚅着嘴唇,“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是金子到那儿都发光!”晨晨百感交集地摇摇头,一缕凄怆迅速爬上眼角,“好啦、回去啦、安安生生地做个山里妇女,谁叫咱们是农家子弟,偏偏又摊上你这么个老不顺的霉星!”以后杜若陪着桑晨回家乡山村中学去报到,那天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有多欢颜,一大早就都伸开热情的双臂,成百上千个扎红领巾的学童、穿学生装的少年、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的女孩,排着长长的队列、舞着鲜艳的红花,异口同声的大声喊道老师好老师辛苦了祝老师快乐。于是杜若看见难得的笑容在晨晨那眉愁眼锁的脸上打了个闪儿,虽然有些苦涩有些艰难有些来去匆匆,但这是桑晨毕业后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心欢意畅而又纯洁无瑕的笑,杜若一时满心欢喜满心宽慰满心天从人愿。没过多久,杜若又回乡了,带着对晨晨深深的牵挂揣着一诉衷肠的企盼与热切。然而桑晨却病倒了,家人不无沉痛的相告。自杜若走后,晨晨就时常地缠绵于病榻之中。望着晨晨消瘦的面容枯黄的长发散乱失神的眼睛,杜若的心恍若有千百把钢刀在扎。又恍如被泼上了一盆滚烫的辣椒油,欲哭无泪而又欲罢不能。错了,彻底地错了,杜若原认为在家乡山村中学童稚与求知之间晨晨心胸那过重的失落感会慢慢消散,彷徨与失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相对淡远,而晨晨却没有,让失意郁积于胸让彷徨像病菌衰败着她的容颜蚕食着她的身体又一点点地腐蚀着她本就脆弱的心灵。山村挽留不下她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已把她从一个纯朴的乡下女孩陶冶成具有很高文化素养的城里人了,她要美要善要物质文明既要发挥个人的潜能又要谋求个人的全面发展,她已不甘心混迹于山乡愚昧与落后之中。不愿在粉笔灰中虚掷大好的青春时光,不愿在山乡逼仄的生存环境与匮乏的物质生活里了此一生。而这谈何容易,杜若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除了比别人多读几本书、会画点狗屁画儿外一无所长。杜若曾经也想削尖了脑壳、刀插在心上往上爬。但又瞧不惯官场上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对上奴颜婢膝对下唯我独尊的奴化心态与官僚习气;杜若曾经也想口吐莲花之辞、面呈谄媚之笑。抛弃做人的底线、摒除道德的面纱去拉关系走后门,但骨子里又充沛着落拓文人的泱泱气节,不愿去仰人鼻息拾人唾余在混日子与随大流中苟且偷生。而在当今社会不做官不走后门要想调动工作弄个城市购粮本儿岂非天方夜谭!杜若心地黯然地站立在床前,极力不使满眶饱含的热泪滚下面颊,不由得默默不语地背转身去,将头深深地沁在悲哀里。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被雷打又遭火烧,他本来是想告诉晨晨。自己在城里工作不下去了,被单位当做借调人员清退回了山里。然而面对桑晨沉绵于病痛之中的意懒心慵的模样,衰弱得几近虚脱了的形容,满腹涌入到喉咙口的话语又强行咽了回去。以后桑晨病歪歪地撑下地,蹑悄悄地走过来,悄没声儿地用双臂环抱着杜若,“对不起,我原本是想听你话,在乡下好好地上个班,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要好好地原谅我,现今好可怜好可怜吧,除了你啥都没有!”杜若悲不自胜地转过身,扶桑晨在床沿上坐下,眼里泫然欲滴的泪水这时如喷泉般飞溅而出,“晨晨,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本事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害你遭罪造孽了,我在城里也快呆不长了,过些天就要回山里,回山里继续做我的养路工!”桑晨一时惊讶得圆瞪着眼睛,好不容易听杜若含冤衔恨的说完,苍白的额头交叠映出同情、沮丧、愤怒数种不同的神色。“好啦,成同命鸳鸯了,这下该不会嫌弃我这只丑小鸭吧!”一半天后,桑晨竟然像脱胎换骨似的眼里放射着奇异的光彩,通身也像是霍然痊愈的洋溢着超逸绝尘的勃勃生机。杜若一时惊异,新奇不己地闪闪眼睛,心像坠在了五里云中不明所以。“我跟你去山里,给不给口饭吃由你,给不给个名份也由你,反正我是不想再呆在乡下吃粉笔灰!”桑晨满面红晕地仰着脸,狡黠地扑闪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视在杜若的脸上。“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杜若顿如触电似的浑身一震,脑际宛似巢聚了一窝蜂的嗡嗡作声,脸在极度的惊诧与错愕中泛着一层煞白,“你是我小妹,是我心目中培植起来的偶像,要你不计厉害得失地跟着我,不计毁誉是非地守在山沟里,那你的书不白读了,苦不白吃了,我还指望你有个好前程,将来能给咱山里人争光争气呢!”桑晨一阵慌乱,整个人从心旌摇曳的忸怩中惊醒过来,霎时收敛起满脸灿若云霞的羞容,盯着犹如榆木疙瘩似的杜若,眼见得如同蓓蕾绽艳的满腔爱恋化为泡影,不禁又羞又恨地掩面哭泣起来……
“晨晨,快到了,那边山丛中石刻着的天下第一工点就是!”
桑晨气喘吁吁地“啊”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躬身拉着板车。绷起的车带在她**的后背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杜若眼中一热,鼻端涌入一阵酸心透骨的凄清,不觉又晕晕忽忽地倒卧在板车上。在自己这声名狼藉。前程最黯淡的时候,她硬是这样不弃不离的与自己站在了一起;在自己这命途多舛,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刻,她越加这样无怨无悔的守在了自己的身边。当他奄奄一息地哭倒在鸭棚中时,是她奇迹般地找到了他,形影不离地陪着他伤心流泪;当他万念俱灰地躺倒在病床中时,是她体贴入微地关照着他。寸步不离地日夜陪护着自己。杜若深感愧疚地长长一叹,拂拭去刹那间涌现在眼角的泪水,万千思绪不禁不由地又飘摇到往昔家乡的梅河岸边……
“喂。画好了没有呀?慢慢腾腾的,几时得完呀!”
那是晨晨临近毕业时的一年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阳恍若炼山似的,把酷热和燠闷执拗地照射在梅河两旁。河边密密层层的草丛宛如画上去似的纹丝不动。岸上浓荫匝地的垂柳,树枝低低地拂拭着水面,带出无数鳞状的涟漪,几头水牛懒洋洋的倒卧在水汊深处,几只黄狗气咻咻地耷拉着尾巴躲在绿树丛中。到处是灼热晃眼的白亮,山隈郁郁葱葱的林带发放出一种炽热的亮光,河里波澜不兴的水面浮泛着炙人的腾腾热浪,白茫茫的沙滩放散着熏蒸暑气。亮不呲咧的河岸散发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火烫。山里不见人,山外不见人。梅河里外也热不可当地阒无一人……
“嗬,晨晨呀,大中午的也不回家歇歇,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杜若乐呵呵地一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画笔,瞧桑晨边拧着满头的湿发,边水淋淋地从河里赤脚向自己走来。杜若又忙撑开遮阳伞,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一边拧开盖,一边笑微微地递在桑晨的手中。
“晨晨,你可真前卫呀,在这荒山野岭里玩水,你就不怕被人劫色!”
桑晨眉欢眼笑地抿嘴一乐,边起手将湿发拢在脑后,边轻盈地侧转身子站到遮阳伞下,“说什么呢,嚼舌头呀,都乡里乡亲的,谁像你是登徒子呀,动不动就想沾人便宜!”
杜若面露喜色,嘴角浮泛出几许嬉戏的神情,伸手接过桑晨喝过几口的矿泉水,“嗬,小不点儿长大了,来脾气了,装了一肚子的学问,知道了登徒子,还记得不,那年你上大学,我帮你挑着行李,那时你穿一件褪了色的花褂,拖两根牛角辫子,一路哭哭啼啼的,我跟你父亲在背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时你可怎么看怎么是个山里的黄毛丫头!”
桑晨舒眉展眼地启齿一笑,抻下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游泳衣,边偏转脑袋,双眼似笑非笑的望着杜若,“还说呢,前些年得你跟红莲姐资助,我想感谢下都没得到机会,这好不容易一个城里呆着,礼拜天节假日也不来瞧瞧我,两条腿只会往燕姐姐屋里迈,怎么啦,是怕我这穷学生沾了大画家的光,还是怕我没钱打不起二两老酒给你喝?”
“嗨,说哪里话,我也是才刚调到江城,还没有去上班呢,早两年倒是在城里,不过那时我是做苦力的民工,要是贸然找到你学里,只怕我们的晨晨要乜斜着眼,嘴角撅得像山包,还没容咱歇口气,就一迭声地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呀你来有什么事儿,哪不把咱这老脸臊得没处搁了,想想这腿还敢往你那路上搬!”杜若开颜一笑,忙逗趣似的瞪大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桑晨逗出一脸笑貌,腮边梨涡倏漾倏散,眼里充满了愉快的神采,“这话说得太见外了,你在城里做苦力,还不忘给我寄学费,我是那种缺心少肺的人吗!不过说来真难以置信,哪天在报上看到你的画作,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们班里家在巴山铁路上的同学,说这是真的,说你为画画儿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搞得跟范进中举似的,千难万难中了举,人反倒被一口欢喜痰迷了心窍,说你也是疯疯傻傻的被人从城里建筑工地上找回来的。那天我们大家还七嘴八舌的羡慕得不得了,说现在要成就一番事业。非得有你这番耐心、这番毅力不可,现在就唱歌儿的画画儿的能赚大钱了,说你如真的成得了名、办得起画展。作品再被人捣腾到港台市场上去,只怕日后你的身价要与日俱增,你的财富要直逼全球华人500强了!”
“唉,我那有哪水平!”杜若自嘲地裂嘴一笑,满腔灰冷的情感渐渐变得炽热,双眼也掩饰不住地藏有几许得意的神色,“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本就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出门在外都没根没基的。能钻头觅缝的到城里混口饭吃,有间几平米的房子栖身,就算是烧高香了,我们堂堂铁路部门吧。却还有人说。宁可在城里扫厕所,也不在山里做养路工,谁还有心事去作那些非分之想!”
桑晨一时感同身受,微微地涨红着脸,滴溜溜转的眼里蕴藏着几丝狡黠的神情,“谁说不是呢,想当初红莲姐那么好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差不多就是万元户了,结果还是没能走出大山。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山里清寒贫苦的岁月之中。那接下来你呢,跟燕姐姐苦尽甘来的在城里成个家,然后上班看看报纸吹吹牛皮,下班溜溜马路逛逛商场,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是两晌了!”
杜若忽有所触,脸在霎时间的狐疑不决后倦容涌现,忙遮饰般地别过身去,拧起矿泉水,一口气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晨晨,咋这长时间不去燕姐那儿呀,不是还有大半年才毕业吗?莫非我们门槛儿低,怠慢了你,贵脚就不踏贱地!”
桑晨幽幽一叹,心地一下子黯淡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蓦地收敛,“唉,怎么说呢,我们早就不上课了,没事儿老烦你们也不好意思呀!现在工作要自己找,人家早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去了,我一个山里妹子,手掌捂不住天,脚掌盖不住地,拼爹没那个福气,谝能没那个本钱,你叫我找谁去呀,所以我也懒得操这个闲心,成天得其所愿、优哉游哉地呆在家里,日后毕业回乡做个教书匠,不也是混一碗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