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欠身道谢,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谢谢赞赏,我会继续努力的。”
头刚抬起来,他却突然逼近。
宁夏只觉冷空气迫降头顶,浑身绷住。
“小猪。”他微微勾唇,眼底毫无笑意,“你知道擅作主张的后果么?”
擅作主张?
宁夏不明情况。
他那张过于白皙的脸在大堂明亮的光线下近乎透明,那眉间挑起的七分冷让宁夏以为自己闯了弥天大祸。
余光里,有客人不间断路过,也有前厅部的员工徘徊不前的身影。
她微仰头看着徐正则,徐正则微俯身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她能感受到他怒意之下的呼吸,沉沉的,令人不自觉胆怯。
宁夏不是很怕他,但她必须装出怯弱的样子。在这种人面前,态度越是强硬越是吃亏。
徐正则冷冷地问:“谁准许你昨天一次性做了七种甜甜圈?”
原来是为了这事……
没人准许,纯粹是她自己闲的。
准确来说,是她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闲的。
由于任务量大,万斯年的甜甜圈每日只推出两种口味,很少有人会在餐厅用餐时点这类油炸类甜点,只有可以外卖的西饼屋和需要摆台的宴会厅才会将之当作陈列品。
金志良问她会不会,她答会,可她并不清楚只需做两种。
众人都在忙碌,无人关注她。等她一口气做出七种时,先是徐思齐震惊了,然后整个饼房都目瞪口呆。
黑色的巧克力、黄色的奶油起士、粉红色的草莓、灰色的咖啡白巧克力、橙黄色的胡麻红豆、白色的香草、棕色的芝麻蜂蜜……
七种颜色,七种口味。
王哥跟去宴会厅摆台,听他回来叙述,甜品台因着这七种甜甜圈的加入,多了一种古灵精怪的气息。
后来一楼的西饼屋也反映,七种颜色搭配在一起装成盒,销售量超过了同样多彩的马卡龙。
这个异常现象其实很好解释,绝大多数人都具有猎奇心理,除了甜甜圈专卖店,很少有西饼店愿意耗费精力推出缤纷多彩的甜甜圈,比起见惯不怪的彩色马卡龙,七彩甜甜圈更具特点。顾客觉得新鲜,愿意尝试。
一开始的确是她擅作主张,但后来毕竟通过了饼房所有人的认可。
即使她有错在先,好歹也是值得宽恕的吧?
卢晓不是说酒店最近业绩下滑么,说不定她的无心之举还替万斯年的餐饮业绩做出了贡献呢。
显然,徐正则并不欣赏她所带来的功劳,“小猪,别吃得太饱,会被杀掉。”
“……”
又是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宁夏决定这次一定要弄明白。
她睫毛微颤,害怕地低下头去,试探道:“,我……”
话音被迫中断,因为她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小夏。”只闻其声便能认出是谁。
紧接着,她感觉到侧面有人走近。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问题是,她在心里默默练习过的偶遇明明不是这样的!
首先,地点应该是在公寓楼里。其次,她应该是以一副冷傲的姿态出现,然后狠狠地无视他。而不是现在这种山碲见了老虎皮似的在别人面前装孙子……
眼角余光瞥见一抹深蓝色。
就算宁夏再会装模作样,毕竟不是专业演员,无法同时顾忌两边。
她没能迅速从柔弱的角色里切换出来,循声偏头,眼神无辜,唇线轻抿,有那么两秒依然是应付徐正则时的表情。
而这个短暂的表情落入叶昭觉眼里,就像是忍受着莫大的委屈。
很快,委屈被漠然所取代,她看着他,宛如看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不,也许他连陌生人都不是,她对待一个真正的陌生人目光至少会温暖一点。
此时,徐正则也已一脸探究地望了过来。
两人都认出了彼此——
卢晓办公室,一个是闲适自得的看客,一个是兴师问罪的当事人。
叶昭觉对徐正则订婚宴上的蛋糕很满意,出于这个简单的原因,也出于礼貌,他本可以点头致意一下,但他没有。
他没有,因为徐正则让宁夏受了委屈。
徐正则对谁都无理无惧,他对他视若无睹,他也同样对他仿若未见。
徐正则睨着眼问宁夏:“你们认识?”
宁夏头扭正,没有正面回答,“,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饼房工作了。”
徐正则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会,轻扯嘴角,冷冰冰地说:“别再给我添乱。”
宁夏没多想,乖觉地答应下来。低着头转身便走。
手腕突然被抓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什么时候下班?”
关你什么事!
宁夏默不作声,挣了挣,试图甩开。
可那只手明明没怎么用力,却能像铁钳一样牢牢地箍住她。
她生气了,很生气。
无数次情不自禁的练习里都无法想象他会表现出何种态度,不是因为她的想象力几近于零,而是她不敢,她怕她只要轻轻扯开一点思绪,就会对他失望透顶。
哪怕他从此远离自己,也好过此刻再度暧昧不清地接近她,前者,她还能稍稍将他美化回来——那些过分的言语和举动只是他大脑一热做出的混事。
可现在——
呵呵!
宁夏面色沉了沉,扬起头时却是一副不计前嫌、明朗亲和的模样,“你找我有事?”
她在笑,但笑容背后的疏离却显而易见。
叶昭觉蹙眉,嗓音低了下来:“小夏,我们谈谈。”
“好啊。”宁夏不愿在此多留,敷衍地先答应。
她态度出奇的配合,叶昭觉也似无所察般,笑着说:“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
“八点。”宁夏瞎编,垂眼示意,“能不能放开我?”
他松手,说道:“晚上八点,我在员工出入口等你。”
“哦。”由于是个谎言,宁夏心口突地一下,有点心虚。
几步之外,有个年轻男人一直恭敬等候在那里,看样子不是秘书就是助理。宁夏无意间瞄到,心虚的感觉渐渐散了。
他不可能从八点一直等到十点半,大人物都有守时观念,也许不会对自我约束,但往往都不会有等人的耐心。
***
宁夏径自离开后,叶昭觉看一眼立在原地无礼观望的徐正则,一眼之后,冷淡地从他面前走过。
陈书快步跟上,欲言又止。
叶昭觉斜眼,“说。”
陈书抿唇,“叶总,晚上八点和考察团队有个视频会议……”点到即止。
“通知他们,改到明天。”
“……是。”看来那位小姐不一般啊……
走出酒店,陈书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叶总,刚刚那个男人和建恩的林董似乎认识。”
车已经停在台阶下,门童拉开车门,叶昭觉一条长腿落入车内,随即动作一顿。
他看向陈书,“车上说。”
“诶。”陈书立刻坐进副驾。
嘭嘭的两道关门声,司机即刻开启马达起动,顺着斜坡车道驶下,转弯,融入城市车海。
陈书保持侧坐姿势,目光从驾驶座之间穿过,事无巨细地接着说:“我回公司取文件,返回包厢时路过一个花厅,看见他和林董站在一起,感觉有点奇怪。”
不需要叶昭觉询问怎么个奇怪,陈书笑了笑,继续说:“这个人本身就很奇怪,刚刚对您不搭不理,对待林董也一样,甚至态度更恶劣些,好像很不耐烦。”
陈书口中所说的林董,是城中另一地产大鳄,林成恩。
叶氏是在最近十年才将商业地产作为第一支柱产业,叶昭觉接手翰飞时,行业地位并不稳固。而建恩从八十年代便进入房地产行业,可谓是业内的一大龙头。
过去,叶父和林成恩视彼此为知己好友。自从叶氏旗下的翰飞逐渐崭露头角,两家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叶昭觉手肘搭在车窗,疲累地揉了揉眉心,问道:“建恩最近有什么动作?”
南湘旅游业发展总体规划项目即将招标,这是块肥肉,翰飞和建恩再一次成为了竞争对手。
“听我们的人说昨晚在城南的一家五星酒店宴请了旅游区管委会主任。”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作出指示,陈书只好问,“叶总,我们不做点什么?”
他淡淡:“不必。”
“……”陈书默,他家老板遇事总是这么淡定……
***
宁夏回到饼房,上c班的那群人早就开始工作了,和她一样b班的,除了她,只有金志良提前来了。
徐思齐今天排到的a班,正在清理台面,准备下班。
看见她,正要说点什么,金志良突然喊她过去。
宁夏走到他面前,隔着工作台的宽度,问:“良哥,什么事?”
金志良叹口气:“发话,以后甜甜圈只准做两种。”
虽然是在给她减少工作量,但她想不通,“良哥,我不明白,对营业额有利的一件事为什么要禁止?”
金志良也满心疑问。
他想起徐正则早上进来时的一脸怒容,作为西饼房总厨,难道一切不都应该以酒店利益为出发点,争取面面俱到?
站在他的角度,甜甜圈的推陈出新完全可以坚持做下去。
“这是总厨的命令,我们只要听就行了。”金志良很无奈。
宁夏看着他不说话。
金志良皱眉,微扬起下巴,“怎么?”
宁夏本来不想说,可不知为何,没憋住,“良哥,你还记得上回液氮罐的事么?的那些话,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你难道没有自己的判断力?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如果饼房失火,我说不用理会,你就真的置之不理任由饼房烧得一干二净?老金,我头一次发现原来你对我如此敬重。
所有人停下动作,怔怔地看过来。
当时在场的一群人都对此记忆深刻……
宁夏胆子也太大了,仗着最近良哥有意培养她,这种话也敢说,不怕良哥发怒?
金志良确实当即就变脸了,他那张微黑的国字脸持续白了好几度,看宁夏的眼神变了又变。
宁夏不是逃兵,说得出她就顶得住。
她站在他对面,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他瞪她,她就由着他瞪。
庆幸的是,最后,金志良眼底的所有情绪都归于了平静。
“我当然介意。”其实仔细看,他的眼睛很大,他认真说话的时候,眼球会微微向外凸,“可介意又能怎么样?他是总厨,听他的叫服从,不听他的叫违抗,你觉得我会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去违抗他么?”
“可你是厨师长啊。”宁夏不懂酒店制度,她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做得不好,你可以向总经理提意见。”
“没用的。”突来的声音是饼房里唯一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通叔,说老也不老,只是相对而言年纪最大。
通叔说:“不知道谁传的消息,说董事长并不一定将万斯年传给卢副总,极有可能直接顺位给季总。谁都知道卢副总不成气候,董事长也许真的会选贤任能。”
通叔一边感慨一边接着说:“酒店内部的管理层一直分成两派,绝大多数人都是站在季总那边。咱们这个总厨是季总从法国高薪聘请回来的,肯定也是他的人。你们知道季总请到咱们万斯年来,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什么么?”
“是什么?”王哥和一干人等异口同声。
通叔:“西饼房的所有事由他说的算,哪怕董事长来了也不能指手画脚。”
众人唏嘘不已。
通叔单单看着宁夏,左手握着玻璃水杯,右手摸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旋转,“丫头,别为难老金了,被甜点王辞退的厨师还有哪家酒店敢要啊?”
宁夏呆了。
聆听的过程中她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卢晓把她安插-进饼房,是因为她孤立无援么?所以说,这个所谓的小道消息并不排除它的真实性?
这么一想,她一会想要拉拢徐正则一会又想要解雇徐正则的行为也就能解释通了。
信息量太大,宁夏还是有点云里雾里。
她快速收拢心神,抿唇,抱歉地微欠身,“对不起良哥,我说错话了,希望你别生气。”
金志良摇头:“你没说错。”
呃?
宁夏眨眼。
金志良说:“作为厨师长,一没为饼房出力,二没大家谋利,是我的失职。”
“良哥,你别这么说……”他的话令宁夏感到内疚。
众人七嘴八舌劝慰——
“是啊,良哥。要是没有你在上面顶着,我们早就被整惨了。”
“良哥,在我心里,你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大。”
……
陡然间,响起一串清脆的掌声,啪啪啪的每一下都格外有力。
众人渐渐消音,齐齐看向声源,只见徐正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饼房门口。
所有人的脊背都同时僵住,连呼吸都放得很慢很慢。
“听你们争先恐后地捧老金我都要感动哭了,继续啊,看看谁说的话能让我哭出来。”
“听你们争先恐后地捧老金我都要感动哭了,继续啊,看看谁说的话能让我哭出来。”
金志良领头站出来,“……”
“你闭嘴。”徐正则冷眉一扫。
“……”
他口气并没有那么冲,甚至轻飘飘,一字一顿。但配合他说话时的眼神,众人心里直发毛。
饼房内鸦雀无声。
“说啊,为什么不说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离他最近的几个人头颅垂得越来越低,强忍着才没有撒腿逃离。
“你,看着我。”
他立定在其中一人面前,那人慢慢抬起头,心虚地舔着脸。
徐正则问:“我整过你?”
“没、没有。”头摇得像拨浪鼓,谄笑,“心地善良,人又好,怎么会整我呢,当然没有啦。”
徐正则微阖眼,“是么。”
他继续向里面走,每走一步,凡是离着近的都心突突地狂跳。
很快,他锁定住一个新目标,“你呢?”
才吐出两个字,被他点名的小张一个激灵,立刻接话:“没有!”字正腔圆。
“我问你什么了你说没有?”之前还是慢悠悠的音调,这次却突然裹挟了怒火。
小张惊吓,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问、问有没有整过我么?”
“真遗憾。”他幽幽地笑了,凑近对方的脸,“过去没有整过你,现在忽然很想整治整治你,你说,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
尾音轻轻拖上去,简直折磨死人。
宁夏都替小张捏把汗。
“不要吧……”小张吓得脸色惨白。
“不要吧……”他学他的口气,惟妙惟肖,却又格外让人瘆得慌,冷得众人心颤颤的。
“刚刚不是说没有老金顶着,早就被我整惨了么。”他扯了下嘴角,嘲弄的眼神,“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