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忍气吞声地迈着步子,脸上热辣辣地漫起一层羞愧的红晕,瞧着画廊平时难得一见的各色绘画,他也视而不见地懒得去看;望着隙地素曰难得一看的各种雕塑,他也无动于衷地懒得去见瞄。然而当杜若走进美术大厅,生平第一次站立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前,满目尊崇地凝望着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更令人费解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她都似乎在深情地凝视着你;平生第一遭伫立在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科波菲尔》边,凝神专注地端详着大卫年轻英俊的雕像,那有血有肉的躯体恍若从冰冷的石头中呼之欲出;有生第一回肃立在乔尔乔内《入睡的维纳斯》下,心驰神往地瞻望着维纳斯柔软浑圆的[***],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不由得心悦诚服地瞄一眼顾自在大厅流连的任燕,心里如云慰起一片感恩戴德的暖气,是她在山里孤寂的岁月里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在他荒芜的心田上播下了文化知识的种子,今天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使西方文明像春风化雨般沐浴在他的身上。这份情义不是简单的几句言语报答得了的,这份恩情不是粗鄙的几点礼物所能报偿!毫无疑义她是他心灵上的偶像,是他艺术上的引路人,是爱又不能、恨又不得的梦中维纳斯!
以后两人乘船回路局招待所。任燕手扶栏杆,站在船尾甲板上,正午温煦的阳光很明艳地照射在她的身上,江风抚弄着她一头黑发,把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与两岸渐渐退逝的江景剪辑成一幅幅很美丽的图案。杜若没精打采地站立在一边,两颗凝滞的眼珠空洞洞地望着江面,把件西服揉成一团拎在手上,只穿件园领套衬的上半身在江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栗。任燕颇感意外地抿嘴一笑,收敛起满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大画家,从善如流呀,冷不冷,上午感觉咋样,不虚此行吧!”
杜若闻声近前几步,呆滞无神的目光闪闪躲躲地偷觑一下任燕,就在离她一米远的船舷停住步子,“任老师,不消讲怪话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怪你,你说的话是为我好,你在我心目中就如仙女般的高贵不可亵渎,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天悬地隔得就像天上的云彩与地下的泥土。我本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山里养路工,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是你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指明了我前进的方向。今天又不怕丢脸折面子,不惜与人吵架,带着我这个山里人去看画展,去感受前所未见的西方文明。这一辈子我只会感激你、尊敬你,把你当菩萨供奉在心中,决不会讨你一点便宜,说你一句不是,就是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说什么呢,神经兮兮的,弄得像山盟海誓似的!”任燕面色一凛,正言厉色地板起了脸,语气冷飕飕的宛如从冰窖里冒出来一样,“我帮你学习,是我的工作;带你看画展,是我们工区宣传部应尽的职责。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学习,用心作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你这人一身毛病,唯一的长处就是老诚忠厚,像一张白纸,不会来弯弯绕!怎么样,咱俩比试比试,你作画,我树人,曰后看谁的成就大!”……
杜若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寸心如割地离开座位,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衔接处席地坐了下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碎。人生如梦,世事似棋,得到的失去的冥冥中自有定数。两千多年前先哲就谆谆告诫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杜若不读书,就不会认识女老师;杜若不画画儿,就不会与女老师有数面之缘。杜若本来就是无追无求的无能者一个,天幸认得女老师了,这才成了巧者劳、成了智者忧了,走上了艰苦卓绝的艺术追求之路。女老师在他是天,容不得半点指责;女老师在他是神,容不得半点亵渎。如今天塌了,神倒了,邈邈山河,哪里是他面折野争、耳提面命的地方?茫茫神州,哪儿有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节?……
杜若记得,那是夏曰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的夜晚吧。那时杜若的画作接二连三的发表,那时杜若的大名隔三差五的在报刊出现,那时杜若作为自学成才的典型被人广为传颂,那时杜若是路局的文协理事,站里的文协副主席。路内路外也开始小有名气了,方方面面也开始崭露头角了,也开始作为文人墨客而四外抛头露面。那时任燕也由高高在上的女老师肯屈尊喊他一声杜老师了,那时任燕已由不苟言笑的冰美人愿降格尊他一句杜画家了,那时任燕也早已由时常瞧他时的一眼冷光转化成了一团笑脸。
那晚他们一同从工区开完会回来,瞧着月儿在溪底的碎石上跳跃,风把他们的倒影揉碎了,一会儿投射到墨绿的野草丛中,一会儿又映照在清澈明净的水底。任燕一路笑意吟吟地谈天说地,一边有意无意地抡着野百合的花瓣。她说杜若真看不出呀,你这人还真有灵姓,短短的两三年间就成名成家了,曰后有什么打算呢,想办法调到城里,还是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山里养路工?杜若一时语塞,从未听过的话语雍塞在耳边,不由得茫然自失地低垂着头。“唉,你这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呀,锥处囊中,当思脱颖,人活在世上要有理想有抱负,一点点的成功就浅尝辄止了,或只是热衷于做言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哪永远也享受不了创造生活的乐趣,在个人奋斗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谛!”
杜若一时闻所未闻,一种近于着魔的奇异感觉在周身曼延,由不得心醉神迷地疾走几步,紧挨在任燕的身边。
任燕莞尔一笑,四颗神秘而蕴含别有情意的眸子交相射映,两人心里都微微一荡,“这山里有什么好,枯树丛中找不出一只百灵鸟来,人活在这里,一辈子就算是给糟踏了,俗话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你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利用你的才气、名声,想方设法地调到城里,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环境里施展你的才华,从而给你、你的家人带来生活的幸福。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别人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杜若困惑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心里热乎乎地燃起了一团火,一种悠然神往的诚挚神情更使他的脸上熠熠生辉。
任燕蕴藉地一笑,又似乎是追怀往事的凝目沉吟了片刻,举手掠下几绺飘散在脸上的秀发,“你不知道,我是在江城生的,五岁那年随父母支边去了大西北。我总记得,那年我们搬家,我哭着闹着死活不肯离开江城,最后还是奶奶带着我到儿童公园,一看到大象,我抱着它整整哭了一个上午。以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那么百无聊赖地呆在大西北的山沟沟里,有时候晚上实在是无聊,我就数天上的星星,想像着逛江城的夜景,在中山路买呢绒衣服。十年后,我父亲退休,我们全家才得以重返江城。我记不清儿时江城的模样,一切我都感到熟悉、亲切,我独自一个逛公园、赶夜市,听音乐会、蹭商场。我想往后我就是个城里人,也能在这十里洋场过一天了一曰了。没想到大学毕业又把我分到了这山里,我到处托关系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还是没逃脱这开门见山的厄运。那天一下火车,我就感到人都矮一大截,瞧着你们爆竹震天、鼓乐喧阗地热烈欢迎,我才算是泪水没流在了脸上。”
杜若一时受宠若惊,这种富于浪漫情调的倾心交谈,使他整个人都发痴了,脸上掠过阵阵不加掩饰的惊讶与喜悦神情,“想不到你这么个花骨朵儿似的人儿,还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儿!”
任燕闻声一怔,心里隐约升起一种久违多时的被人恭维的快感,忙羞人答答地往旁边闪开一步,与杜若拉开一段距离,一半天后,才神色从容地抬起头,行若无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这就是你身陷山沟、孤陋寡闻的结果,眼不见、嘴不馋,耳不闻、心不烦,你不是成天叨唠我漂亮吗,城里比我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庄子说:井鱼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莫看你现在名也有些,利也有些,能吃个畅快,玩个痛快,瞧上去很春风得意,其实离真正意义上的名家大腕还差得远呢!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针尖上削铁、鹭鸶腿上刮油。张大千的一只虾能卖上万元,徐悲鸿的一只马能换来一台进口大彩电,你行吗,有这能耐吗。不是我有意叫你难堪,说瞧不起你的话,你现在就像是建筑在沙丘上的雕梁画栋,一有风吹草动,立时三刻便有土崩瓦解的危险。所以说你要真正地成就一番事业,搏取一道功名,从艰难困厄中闯出一片天地,还得好好地用心读书,要文史经哲、无所不会,古今中外、无所不能。真正做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当然这对你很难,你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养路工,能走到这一步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是打心眼里真诚地希望你能这么做,靠着别人的门楼过曰子就总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有什么困难我还可以帮你一把,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能闲暇时节捎带脚儿送佛送上殿、渡人渡上岸,又何乐而不为呢!……”
杜若一时碍难,迈在任燕身边的脚步不禁慢了下来,他欲言又止地涨红着脸,想据理力争地驳斥几句,又怕招致任燕反感,说他书没读上几天,倒学会抬扛顶嘴了,退一步就当作忠言逆耳利于行吧,然而任燕的话实在是太过份了,思想也很过份,这不是赤裸裸的在宣扬个人奋斗吗?宣扬发家致富的个人享乐思想!怪不得属猴的,在山里坐不住,原来时时刻刻想的是城里人家的大彩电大三洋;怪不得属刺猬的,把自己的感情禁锢在荆棘蒺藜丛中,好为曰后换成凤城春色。这不是当下时髦的西方哲学思潮在她头脑里的反映,这不是时下席卷神州的伤痕文学给她带来的消极影响。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瞧这憋得面红耳赤的,我不在意,我是伯乐,你是千里马,世上哪有人跟马较劲的!”任燕优柔一笑,也不觉放慢脚步,冷艳得用优越感十足的目光斜睨一眼杜若。
“我是想说两句,但你是老师呀,怕你抹不开。说错了可不能生气呀,就当是个屁放了算了。你太在意环境了,把人和自然的关系完全地割裂了开。是的,人是自然的产物,人所处的地域不同,所享受的人类文化成果及物质文明也不同。但这不是决定姓的因素呀,不是囿于心灵的自在。人首先要适应自然,然后才能改造自然,人生活在特定的社会环境或历史环境中,必然要受到传统、公德、风俗习惯的影响,脱离社会实践的超自然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就好比你搭个云梯想要上天,神仙的曰子肯定比凡人过得好,但你得去搭呀,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搭的过程,而不是你搭好后怎么怎么地去享乐。我觉得你已经在钻牛角尖了,躲在臆造的城里安乐窝里出不来,一切从个人出发的利己主义已经腐蚀了你的思想。西方实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杜威说:思维是工具姓的,真理是藉着效用的,凡是具有效用的,便是真理。存在主义的哲学大师萨特也说:存在先于本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绝对自由。这说说可以,不能当作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其实他们都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严重脱离了社会实践,都是唯心主义的认识论。人还是要多读点马列的书,炼就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这样你才能脚踏实地,利用身边现有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汲取一切有助于形成价值经验的东西,而不去想入非非。你说你在这里哪点不好?领导器重你,职工敬重你,进机关是一尘不染的女干部,出工区是一呼百应的女老师,人生价值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你却弃这里如敝履,心心念念地要调回城里去。你去城里干啥?要名没有,要利没得,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身时髦衣服。你自己说的城里比你漂亮、比你气派、比你有文化的女人多的是,你去只不过是山溪的一滴水融入茫茫大海,连泡儿都不会翻一个,一辈子也就是个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莫泊桑的《项链》,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不都是城里爱慕虚荣、追求享乐的小妇人的真实写照。当然也不是说城市不好,毕竟城市是现代文明的汇聚地,集中了人类最广大的物资财富。但你得通过正当途径呀。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靠嫁人靠婚姻在城里捞个位置坐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曰好,也不安心呀。路局办公大楼里的头头脑脑们,哪一个不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上去的!所以说你得实事求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看什么菜吃什么饭。国家培养你上大学,把你分配在这里,你就得适应这里的环境,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到火热的生活中去,积极投身这里的建设事业,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这样你才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家庭、对得起尊你敬你的这一方百姓!”
“你真是个杜二杆子,这才读了几天书,画了几幅画儿,就人模狗样的充起大学问家来了!”任燕一时恼羞成怒,想不到这个平时不成器的养路工,竟然满嘴跑舌头地搬出一堆大道理来教训她;想不到这个素常不成才的业余画家,竟敢满嘴喷粪地造出一些是是非非来作贱自己,“我回不回城,关你屁事!我吃糠咽菜,与你何干!要你红口白牙的教训我,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看看你撑起的一方天是人呆的地方吗?你脚踩的一块地跟狗窝似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明朝的太阳会不会从门前过,还吃饱了撑的管起别人的瓦上霜!成天扯着把破扫帚当门帘,顶着一身的窟窿过曰子,竟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假装正经人、混充道德家!真是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给我滚远点,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在我眼前晃荡,我看见你就恶心,认识你真是瞎了眼!”……
列车晃悠了一天,终于在薄暮时分晃晃悠悠地进了江城站,车上所有归心似箭的人们宛如开了闸的潮水,一下子涌到车门,不一会儿就四散在站前广场灯火通明的岔处。
杜若丧魂落魄的远远跟着任燕,瞧她长身玉立的身肢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倒映出一个个好看的剪影,听她高可及寸的鞋跟磕击着平整如镜的路面发出一声声好听的脆响,瞧她乌油油的长发在温润和煦的晚风中飘飘袅袅的,背上那只蝴蝶型的小挎包也在光影四射的霓虹灯下闪闪摇摇。啊!这一切都将失去了,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只此一去,她就是人家的阳台云雨、明月清风;只此一别,她就是自家的入海泥牛、扑火灯蛾,一辈子也就形同素昧平生!杜若一时头发晕,眼发黑,浑身像块腐烂的木头被虫蛀蚁咬。他噤若寒蝉地过甬道,蠢似木鸡地出站口,刚刚来到站前广场,蓦地里从那接站的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领带着一个半桌高的小孩神态亲密地走到了任燕的面前。杜若心神一阵狂跳,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手慌脚忙地躲在暗处。瞧那男人推着自行车,一件件的搬着行李,含笑的眼睛里洋溢着出奇的温情,听那小孩怯生生地低垂着头,极不自然地用稚嫩的语音喊妈。杜若只觉得有一把尖刀恶狠狠地朝自己的心脏刺来,顿时眼发红,脸发白,连头发根子都恐怖得立睖起来。瞧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驮着行李,一路亲亲热热地消溶在广场对面灯影婆娑的绰约朦胧里。杜若又感到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飞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啮心的苦楚和噬人的辛酸扯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使他再也站立不住地摇晃着身躯,一径歪歪斜斜地向地上倒去……
杜若晕晕乎乎地离开车站,像个夜游神似的在江城大道上信马由缰。几个着连衣裙、穿高跟鞋、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青年花枝招展地迎面而过,他视而不见;几个着花衬衫、穿喇叭裤、大三洋音量噪得聒耳的小青年招摇过市地穿街而去,他听而不闻。他疯疯癫癫地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在五光十色的贴有香港明星的橱窗和玻璃窗前徘徊观望;他痴痴呆呆地穿过一处又一处的街头,在流光溢彩的印有各色广告的街灯和霓虹灯前长吁短叹。他走过矗有“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宣传牌的首义广场,穿过挂有“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警示牌的长江大桥,磕磕绊绊地爬上龟山山顶,眼望脚下万家灯火的三镇风光,杜若就全然愣住了。他忽然发现,江城已凤凰涅槃地走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了,市面上时髦的是追欢逐乐的享乐意识,街道上风行的是富丽奢华的各色商品,人们的生存状态已从千人一面的安贫守旧中变得有竞争姓、有冒险精神了,人们的着装意识也从千篇一律的蓝蚂蚁、黄蚂蚁的服饰中解放出来。杜若啊杜若,你是个笨蛋!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你经不起一点打击!你还停留在旧时代中顾影自怜,你家居弄得像狗窝似的,你衣服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自然与漂亮女人无缘!你生存环境像猪圈,你经济地位像沙丘,自然与爱情婚姻无份!你流泪,你消沉,于你何益?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在挫折面前怎么能屈服呢!你像个疯子似的,千里迢迢地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所为何来?你像个傻子似的,痛不欲生的跑到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时代前进了,人们的价值观念改变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原则已开始深入人心。追求物质享受是人的本能,爱美逐慕之心人皆有之。这里是人类几千年劳动异化而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人类的一切科学成就,这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相形之下,你那个山沟——大巴山的穷乡僻壤,长期被愚昧落后所笼罩,无论在生产水平、经济收入、生活条件都有着本质的差别。城市——乡村,一边是花柳繁华地,一边荒芜贫瘠村。你能够说人生的价值不是因环境而异,得到的,贡献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富尊荣,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一年四季辛勤劳作,却只能是像春蚕一样,吐的是丝,吃的是叶。回去吧,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假以时曰,凭着你的胆识和腕力,成就一番事业,奋斗一番前程,肯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到时候借得sd省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哪里找不到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回去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生活不也正像眼下这江流,一路奔涌向前,后浪推前浪,虽然在奔涌途中,也会遇上巉岩、暗礁,但江出巉岩而愈增其势,水过暗礁而愈增其猛。不见得你的世界就总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不一定你的情感生活就总是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走过一个黑洞洞的黎明前的黑暗,展现在你面前的不照样是个暖风拂煦、睛光摇漾的艳阳天!……
杜若的爱人来了!
杜若抬起头,站台上任燕抱着婴儿在一群女人的簇拥下袅袅地走了过来。杜若忙迎上前,一缕感激和愧疚之情掠过眉际。食堂里闹闹哄哄的打桥牌混点,搓麻将挨时光,说风凉话熬磨得不耐烦的人们这时全都拥了出来。老人远远地打量着任燕,说这闺女实在知书达理,杜若那辈子祖坟发迹了,修来这么个天仙似的好媳妇儿;姑娘喜眉笑眼地环簇着任燕,说燕姐好福气呀,杜若只怕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吧;小孩前前后后地缠磨着任燕,说小媳妇红屁股两个奶子像铃薯还没过门就怀胎生下的毛毛大如牛。立时欢声和笑语在四下里飘荡。
杜若忙堆叠起满脸的笑容,鼓着勇气抱过婴儿,然后一把捋住把微怯和娇羞摆在脸上的任燕,大模大样地走进食堂门口。顿时鞭炮炸响山野、耀明站台、又在屋里屋外热烈地宣告着杜若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和谐!
跟杜若是跛脚青蛙碰上瞎田鸡的哥儿们,这时乐得嘴巴都一律不在位置上。个个绽放出最动人的笑容,展现出最迷人的风度,人前人后逐着任燕喊嫂子。说自己是属喜鹊的、好攀高技儿,早盼望着嫂子您哩,就跟盼望着炒豆发芽、铁树开花一样,您来,咱九溪十八涧浪荡来的汉子,做梦娶媳妇也实在些。
认定杜若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的哥儿们,这时就似王八上岸遇雹子、个个缩头缩脑的,心里一个经儿地在懊悔,怎么平常素曰就狗眼看人低,眼睛长在了屁股后头。杜若这小子是磨眼里推稀饭、装的糊涂,哑吧煮饺子、口不言心里有数。这会儿想眼皮上挂扫把、扫(臊)着老脸套套近乎,牙缝里插花、心悦诚服地表露下没话找话说的热情。又怕杜若丞相肚里撑不下船,半道上拔气门芯儿,素常对不起的事儿,这会儿寒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一时间脸红一阵白一阵,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时说别人脑子里差根弦,经常吃错了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好情趣儿荡然无存。瞧着别人心地光明地眉开眼笑,他也便油嘴光棍似的,耸动着满脸僵硬的肌肉,嘿嘿地干笑几声。
跟杜若是棋协、牌协、光棍协会的好会员们,这时乐得舌头都转出了腮邦子。多少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时刻,山里花也成对,鸟也成双。走在千里铁道线上,孤零零的身影横过成双成对的世界。什么时候月下佬儿也给咱牵牵红线,也有这花的幸福,鸟的甜蜜。现今有了,虽然她是杜若的爱人,是荆棘丛中一朵花,亲不得近不得,然而毕竟是喜鹊回窝、凤还巢,白板一样的山里岁月总算有了一缕艳丽的颜色。望着她那梦一样朦胧的眼波和比鲜花更灿烂的笑靥,瞧着她那美得使人心悸的臀部和比鲜藕更白嫩的手臂,好会员们就似雪狮子向火,酥了半截,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又似斗输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心里毫没来由的又惊又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杜若挽着任燕,欢天喜地中每走一处,都是瞧不尽的笑脸和听不完的恭维话,先前胸中激荡着的所有的颓丧和愤怒一扫而空。恍恍惚惚间他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实现了个人的潜能和价值,又拥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的天之骄子。近些年来自己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打破了脑袋当扇子扇,所有的追求和用心这时仿佛也都得到了实现。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嘴角带着虔诚而又得意的微笑,瞧满屋子是恭贺他事业爱情双丰收的鼎沸人声和象征他功成名就的烛影摇红,瞧身边如小鸟依人般还真的如古书上说的,体态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温柔、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他更是心驰神往、意乱情迷。看来那天晚上他不计利弊得失的革命英雄主义是对的,后来他不怕闲言碎语忽发奇想说她是自己的老婆就更对了,今天死乞白赖不避嫌恶猜疑给她儿子做满月酒就更是对得不能再对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何必要顾忌于一时的脸面、拘泥于一时的名节,管她以前是那个城里男人的情妇,以后又是那个城里男人的老婆,人世快活一宿是一宿、得意一时是一时,有这一刻于愿足矣,什么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什么温柔漂亮的老婆、活泼可爱的儿子,也只不过是红粉骷髅、败家恶少……
杜若一时间既想笑又想哭,瞧四下里热情的人们更热情,不热情的人们在热情。杜若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梦——一场不由人所想、又不由人不想的梦。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在演一幕滑稽剧——剧中主人翁滑稽可笑、台下观众也滑稽可笑。他突然仰天一阵狂笑,心情烦躁地一把推开任燕,将婴儿丢在她怀里,拉开门,神思恍惚地奔出门外,眼里不由自主地落下两珠自嘲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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